别不好意思承认啦，谁没有从游戏漫画小说里学知识的时候呢？

约稿。

我小时候读的第一版《天龙八部》，封面风格煞是奇异，一时不知是啥意思。我爸打眼一看，道：

“这是按敦煌莫高窟壁画风格来的吧？”

说来惭愧，那是我第一次对敦煌莫高窟壁画有视觉印象。

所以现在想来-，小时候若非那版《天龙八部》，我还真未必对敦煌莫高窟有啥直观体验。

就像，我是读了《天龙八部》，才知道耶律洪基、耶律重元，知道大理段氏和天龙寺，知道高太后和宋哲宗，知道西夏国，知道慕容垂、慕容恪这几个名字的——至于姑苏慕容家的参合庄，隐喻慕容家当年大败的参合陂，是后来读了史书才知道的了。

就像，我是读了《射雕英雄传》，才知道成吉思汗和他家的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知道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和木华黎，知道哲别、速不台、忽都虎和者勒米，知道了花刺子模。

就像，我是读了《鹿鼎记》，才知道鳌拜、苏克萨哈、索尼和遏必隆四大臣，知道康熙平三藩，知道俄罗斯苏菲亚公主宫廷政变，知道彼得一世的。

我猜许多人，都有类似的体验吧？知识并不来自正经书，只是在各色通俗读本里，留了个印象，扎了点根。

但这真不是坏事。

就像，我知道，许多人跟我一样，是通过游戏，知道里斯本是葡萄牙首都，波尔多是在法国靠大西洋那一岸，里斯本往南过个角就能到西班牙，过直布罗陀海峡，就能去地中海，地中海北岸有马赛，亚平宁半岛西边有比萨跟那不勒斯，知道马德拉产酒，西非产黄金，东非产香料和象牙，北海和波罗的海产鱼肉和乳酪，地中海产橄榄油和杏仁，波斯湾产乳香，咖啡、玉米、烟草、香草和辣椒的原产地是新大陆。比如贵霜王朝、玛雅文明、印加帝国，等等等等。

是通过游戏，知道《射雕》里提的哲别师父、木华黎、拖雷、术赤、窝阔台、博尔忽等，确有其人，知道了成吉思汗、扎木合、源赖朝、撒麻尔罕、越南李朝、越南陈朝、狮心王、帖木尔、萨拉丁、克烈、札达懒、完颜陈和尚、李仁友、李成桂、金方庆、镰仓幕府、平泉政权、阿拔斯王朝、马默尔克王朝、哈弗斯王朝、迦牙伏曼……

是通过游戏，对三国，对文艺复兴，对墨西哥，对欧洲历史，感了兴趣。

我当年去里斯本的第一站，不是里斯本，不是马德拉，也不是美酒成河的波尔图，而是圣维森特角旁的萨格雷斯。那地方只剩下一个村，去的长途公车上只有六个乘客。很难跟人解释，我去圣维森特角，去欧洲最西南端，是因为那里的萨格雷斯，有欧洲第一个航海学院，恩里克王子从那里伸手指向东方，然后才有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去印度寻找香料的传说，才有伟大的麦哲伦……、

我的一个上海朋友，跟我说起他初次去日本的经历。在六甲山上看见甲子园时，他都哽咽了；在大阪城公园看见丰臣秀吉的天守阁时，他呆着不肯走；路过新宿歌舞伎町时，虽然时间紧迫、太太一直在催，他还是要进去，举着DV跑一圈儿，三十老几的大男人，热泪盈眶，最后在镜头前自己用手比划了“XYZ”。他跟我说起这个时，自己摇了摇头。
“你都懂的哈？”
“我懂。不过跟别人解释起来就很费劲了。”

对正统学者而言，自然觉得滑稽；但世事从来如此：真钻到经卷里去皓首穷经的，那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国内互联网上的东罗马帝国爱好者或者日本战国爱好者，追根寻源，又有几个不是靠游戏入的坑呢？

许多知识入门，最初门径千奇百怪。但别在意。庄子所谓“道在屎尿”啊。

就像，我的小侄女，一度问我，“叔叔，有没有写过廉颇的文章？有没有写过荆轲的文章？”我一时错愕，想她难道读中学历史课本入迷了，她答：“不是，是因为打《王者荣耀》！”

回说敦煌。

后来余秋雨先生畅销一时的《文化苦旅》，中学语文老师都会让学生回去读。打头一篇便是《道士塔》，也是讲的敦煌莫高窟。那篇文字慷慨沉痛，很是煽动情绪。现在想来，当然与余先生许多其他文字一样，有过度抒情之嫌，但确实是，在聊敦煌。

当然，那还不是敦煌学。敦煌学复杂深奥，远不是普通人能接触的。只举一个例子。敦煌学学者姜亮夫先生从《敦煌图录》里，研究出唐末五代妇女喜欢剪花鸟贴脸，这就是《木兰辞》里的“对镜贴花黄”——这花鸟又多是在额角点红珠后贴的。这点细节，是治学治史的先生们在意的，普通老百姓并不太琢磨。

类似于这些东西，读唐宋词，并不明白；在敦煌文化里，却可以看得清楚。

更多一点。

中国历史上，每朝兴盛起来，都要求佚书于天下，换言之：收集文献。因为始皇帝焚书，王莽篡汉时京城大乱焚书，董卓迁都时洛阳全烧了，蔡邕家藏书都完蛋，靠蔡文姬背了四百卷，曹操还奉若珍宝。文献是柔弱的，一个兵灾大劫全完蛋，然而敦煌却保持得很好，保持得完整，而且是大规模地保持着：佛道儒的东西，画，文字，都保留着。

去年11月我去了敦煌，出肃北，到青海。那真是塞外远方，绕着敦煌都是沙漠，只有敦煌是绿洲。所以有高僧，实在不是偶然：高僧入塞，难得一片绿洲，当然要驻足休养。而莫高窟自己，火灾不到，洞窟也神奇地没有潮气，所以一千二百多年来，从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到唐朝的文献，一应俱全。

因为三武灭佛，许多佛家的东西在宋朝后已不复存在了，只有敦煌还在。

我们现在流行的《尚书》多是开元天宝之后的版本了，但敦煌却有此前的版本。

甚至还有与如今版本大不相同的《文心雕龙》、《世说新语》呢。

这就是敦煌与敦煌学。

仿佛一个时间冷冻箱，密密封住了公元3世纪往后数百年的时光。

而这样的时光，还能密封多少个千年呢？

壁画空鼓、起甲、崖体风化、坍塌，都是时间留给敦煌的伤痕，络绎不绝的游人，则为脆弱的千年添上新的痛楚。更可怕的是——还有多少人，了解敦煌，或者愿意了解敦煌？

物质只是文化的表面载体，当文化不再被记忆，便是真正的消亡。文化存在于人，存在于人的精神与骄傲。

说回我的小侄女吧。是王者荣耀，先于电视，教科书等传统手段，让她们这一代知道了廉颇，知道了李白，甚至通过一些皮肤，让还没接触西厢记及史记的小朋友们，知道了游园惊梦和霸王别姬，而现在，它试图让新一代人，对逶迤千年的敦煌国宝产生兴趣。

王者荣耀近期宣布，将与敦煌合作，开启“数字丝路”。游戏内，将推出具有敦煌文化特点的皮肤，打造纪录片与故事站；而游戏外，王者荣耀的校园赛将于敦煌文化讲座、纪录片结合，开展对传统文化的校园推广。

这是一件好事，让传承千年的国宝，以一种新的形式焕发生机，就像卖萌的《故宫淘宝》，就像之前热闹的《国家宝藏》一样，在不改变传统文化本质的前提下，“寓教于乐”，让更多的年轻人产生好奇，从而一头扎进这片浩瀚的文化海洋里。

这怎么不是件好事呢？

我第一次打开射雕英雄传时，也有人说：吓，又在看这些野书。但无法否认——正是金庸老爷子的这些“野书”，才让我第一次产生了对历史的好奇。

而现在，这种好奇，将要换一个介质开启，这好奇的对象，更弘大，也将更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