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穷你有理和被坑你活该

新的一年到了，我想我们做一个约定：在这一年里尽量不要用“你穷你有理”和“被坑你活该”两种思维方式去看待世人和世事。

我知道，这两种观点在最近几年正在变得越来越流行，有太多可以运用的场景，随时都可以脱口而出，顺便还可以宣泄心情，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它们说白了，一个是在批评别人穷，因此没有底线和边界；一个是在批评别人蠢，因此无法识穿骗局。

当然，在另外一面隐藏的含义就是：1、我不穷，所以我是一个礼貌得体，知道进退和分寸的人；2、我聪明，所以我不会掉进世间的阴谋和陷阱。于是可以推理得出，如果你支持这两个观点，那么你其实是在依仗你的钱包和头脑，这没有问题吧？

可我有一个小疑问：我时常觉得自己和吴彦祖一样英俊，不知道你是否也认同这一点？人的自我认知未必准确，我也觉得自己谈吐礼貌得体，但是后来有好几位朋友都向我表达了类似观感：

菜头，每次和你参加重要的会议或者聚会，听你讲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紧紧攥着，生怕你下一句话就扔出个雷来，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给你平。

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我的性格里的确有这种特质。在社交场合里，如果大家要都不爽的话，那么我宁可我先爽了，对方怎么感受不重要。因为我有另外一面的补偿：在私人交往中，我会主动做退让，所以朋友们很诧异，觉得我在朋友的聚会上显得拙嘴笨舌，无论朋友们怎么拿我打趣揶揄，我都很难反唇相讥，空气里都是欢乐的分子在做潮汐运动。但是，在外人面前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很少顾及到对方的感受，一方面是抱定了如果我不喜欢对方，大家以后再也不用见了的心态，另一方面则是认为有趣，因为最快速认清一个人的方式，那就是看对方在突然的刺激下会做什么反应。这样说起来，我是那种恶魔一样的人物吧，很难让人喜欢。

但在绝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这种反思，也极少保持这种警觉，而是采取了一种自我纵容和公然放肆的态度，还认为自己相当礼貌得体---这就是自我认知偏差。那么，现在我想再问你一句：你还坚持认为自己其实非常礼貌得体？或者我们不那么刺激，换一个问题问你：你觉得你的礼貌得体和你的钱有关么？如果你只有现在的一半资产，你是不是就会变成了一个混球了？四分之一呢？十分之一？

你不相信你会因为钱少一点你就会有什么变化，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别人会是这样呢？你的人民币上不是印刷着数字编号，而是道德的光芒？别人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则是恶魔的耳语？

而觉得自己聪明，不会落入陷阱，则属于对人性认知不足。我以前也颇为看不起电信诈骗的受害者，一个电话就把款打出去，这智商得低到什么程度才能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把他们归结为贪婪或者纯粹的愚蠢。但是，当我看了大量的案例之后，尤其是我认为由于愚蠢而被骗的新闻之后，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

骗子对人性的认知远比你我强，因为别人靠这个吃饭。人有理性不假，但是理性并不是随时都在工作。如果一个人早上把钥匙反锁在家里，上班错过了地铁而迟到，到了公司发现之前的工作出了大纰漏，班主任在家长群里指名道姓地叫他把孩子领回去，她教育不了这样的货，那么，即便再理性的人也会晕头转向，心烦意乱，急于从这种局面中摆脱，又觉得霉运已经临身，挥之不去。这时候，他收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他的银行卡被盗刷了8000块钱。你说，他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是“滚！你个骗子！我的智商告诉我你这是个低劣的骗局”？还是说“天啊！又来了！我就知道今天的霉运还没完”？

所以，在大量的报道里都有类似的描述，被害人称不知道怎么就把钱给打了出去，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一样。并没有鬼，只是他们被现实催眠了，急于摆脱一个新出现的麻烦。无论这个麻烦是对方宣称自己的银行卡被盗刷，还是对方宣称自己的包裹被查封，还是对方说是法院要找自己做调查，骗子创造了一个危机，然后又给出了一条降低压力的最短路径，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这件事情，他们做起来最为专业。

如果你也认为自己的智商足以能让自己远离所有的陷阱与骗局，那不过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常态当做了定态，否则自己的心智会在每一天里都有波动，否认自己的人性也存在着弱点，否认别人只是犯了凡人都会犯的错。而你并不在凡人之列，你能一天24小时保持着理性在线的状态，属于用猫头鹰和张飞作为图腾的神族，即便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可惜，你并不是。人人都有犯蠢的时候，但是我们在记忆里偷偷抹去了这一部分，正如我们抹去困窘、尴尬、悲伤和痛苦的时刻一样，把那些正面的、积极的、成功的部分当做了过往的所有，这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

最后，关于“被坑你活该”的观点我还想说一点：这种观点背后是一种扭曲了的世界观。被坑你活该本质上是在归罪于受害者，认为受害者是因为没有遵循显而易见的规则而招致祸患。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深入，自己的智力和资讯更为完备，所以自己可以避免这种局面。问题在于，世界并不是这样的。世界并非是整齐的经线和纬线编织的一张网，你只需要研究一个局部的经纬就可以推知整张网的样子。世界更像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奶酪，许多时候站在光滑的表面上貌似一切都可以通过理性做出推断，但是一不留神前面就是个突如其来的大坑。人们把在光滑表面上避开所有坑洞的路线叫做运气，而把所有潜在的坑洞称之为命运。

凭借运气而嘲笑别人蹇劣的命运，就会失去宝贵的同情。躲在自家屋檐下向泥淖中的人扔石头的人，最终也会失去自家的屋顶。

题图摄影：Zhivko Dimitr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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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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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在恐怖片里，永远存在一个所谓“蠢女人”。她总是选择更黑的房间跑进去，她总是要下到地下室里，她总是要坚持留在恶灵或凶手埋伏的房间。于是，人们就期待她被杀死。通过这种方式，编剧就制造了一个悬念：不是她会遇见什么，而是她几时，如何被杀死。

人们觉得这个角色蠢，是觉得自己会躲开这些显而易见的凶险。有这种看法的人，现在可以看看身上的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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