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无悔”也挺好，没说“青春万岁”就不错了

最近葛剑雄教授较了一回真，很值得钦佩。他说听不得他这一代人，对上山下乡经历说“青春无悔”：“他们现在有句口号叫‘青春无悔’，胡说八道，是你自己选择的吗？那是‘青春无奈’，没有选择的。”

“他们”是指一些领导。葛教授显然认为，但凡有过这段经历的人，都不会违心地说“无悔”，只有升了官发了财的人除外。

其实还有，最有名的便是作家张承志，他曾说他们是幸福的一代，幸运的一代，遇到了这样的历史契机。然而，《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的作者、法国学者潘鸣啸说，张承志本人并没有留在农村，他和潘所访问、研究的知青们一样，一下乡后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回城。潘在接受政见CNPolitics的访谈中谈及张承志：

“他为什么没有当一个农民？太多的中国人说的和做的是不同的。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只能说：不要忘记历史事实是什么样的。当一个艺术家、文学家，可以有自己的感受，但是不要把自己的感受和历史的事实混在一起。”

《失落的一代》在党史研究著作中是绝对的名著

他说得非常好，如果觉得葛剑雄在专访中所说“应该彻底否定上山下乡”云云措词比较陈旧，可以读潘鸣啸的书。不过，我也在推测张的想法：他可能并不觉得自己“说的和做的不同”，他是把自己从乡下回城的颠簸（如果其中有颠簸的话）都视作“历史契机”的一部分。

事实上，每一个“过来人”，都有权任性地谈论自己过往的经历，哪怕这个经历是如潘著中所说，吞一颗螺丝钉，为了让医院查出肚子里有阴影，或故意弄残了自己的手，或周旋贿赂甚至提供性服务，以此种种手段来谋求提前回城的机会，他们仍然可以强硬地表示“我很幸福”。

我们的讨论往往就到此为止了。“幸福”真是一种太因人而异的经验。但我有一种看法：“青春无悔”跟张承志那种“我很幸福”还不一样。

悔是个怎样的内心动作呢？悔之晚矣，追悔莫及，悔不当初，但凡值得一悔的，都是无可弥补的失去，不能纠正的错误。如马丁·海德格尔所说，一切存在的本质在于时间，人人都“向死而在”，所以，现在很多人爱说的“致我们终将失去的青春”包藏了一种心理，就是把青春当作一个纯粹的时间概念，因其追不回来，不如提前摆个跟青春先干为敬的姿态，打个比方，或许不太恰当：就好像两口子在新婚之夜就互相说道“咱们夫妻一场……”

相类似的，“无悔”也是一个争取主动的行为：拒绝承认那段捞不回来的经历是一个错误，也不愿意让个人经历被别人的叙事和总体的叙事所覆盖、所替代。这并没什么问题。都成了沉没成本了，何必把它描述得那么不堪入目呢？柏拉图的《对话录》里说，亚特兰蒂斯大陆在公元前10000年被洪水给淹了，此语不但点燃了远洋探险家的热情，也引起文人的猜想，往往把它想象成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这很正常，只有宗教信徒才会把它往索多玛那儿联想。

愿意说“无悔”的人，多半当下都过得不错，比起往年有所提升，所以能够用“无悔”来表示和解。但和解会导致记忆被更改。我经常翻足球新闻，隔一段时间，出现了什么由头，就会有一批球星当年和现在的对比照放出来，让人看了唏嘘。足球迷很难接受自己心爱的球星变老，为此，有一些人就找出了对策，告诉自己说，其实我当初爱的就是人家以后的样子，我爱的是他与我共度的时光。

这就是一种很细微的修改。它能否启动，跟一个人当前的状况有关：状况好，会觉得球星“更有味道”了，暗含着也认可自己没有虚度，状况不好，经常懊恼一事无成，就会感伤球星的年华不再。

也许，一个人的经历越是今昔天差地别，他就越乐于修改与和解。我最近读的卓别林游记就是个证据。卓别林5岁的时候家贫，被送进孤儿院呆了两年，后来他成了国际名人，42岁那年，他离开常年定居的加利福尼亚，回到英国走走，他去找到了那间孤儿院。他在游记里先说那地方“简直是监狱，没有半点尊严可言”，但我们看到，他能回忆起的苦日子，也不过就是圣诞节别人分到了橘子、唯独他没分到（后来别的孩子还给他糖，安慰他）。他处在大人孩子的迎接和陪同中，一再感慨现在的孩子们更自由，受的待遇好太多。当对过往的记忆无法对今天的成就感构成任何威胁，它的色彩也就变得温和许多了。

跟自己和解是好事。但葛教授认为，就上山下乡而言，和解无异于虚伪。那个记忆太沉重，不可能和解，就算是想给过往的岁月赋予一点价值，也轮不到它头上。按潘鸣啸的研究，普遍的状况是，上山下乡的经验对知青是不利的，还会影响到后代。我也有亲身体会：如果有人亲口对我说“我是知青子女”，那么紧跟着的就是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如寄人篱下之类。

可是，比起张承志的“我们是幸运的一代”，“青春无悔”还算是缓和的，起码界面比较友善，仿佛在说“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反正我这边是pass了”。葛教授不满的深层原因，是担心大众以其低弱的认知力，会无法区分个人感受和（他眼里的）历史事实，但个人感受与历史事实这一对矛盾，在这里似乎还谈不上；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姿态、风度，一种流行在升官发财者之间的话语时尚。

你能要求这些人什么呢？他们没说“青春万岁”就不错了。

“一个人的生活，不仅仅是由接受了什么样的机会造成的，往往还是由放弃了什么样的机会造成的。”过去在八百多页厚的克林顿回忆录里看到这么一句话。说得太好了，说明这位人士不仅和解得很彻底，也成功得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