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事，是你一生中必须要做的？丨ONE问答

人生的答案复杂而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可以概括一生。两个人的几年，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若是问我有哪些事，是我这一生中必须要做的，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写小说。

我的朋友阿生说这个答案太乏味了，他早就猜到，能不能有点新花样。我仔细想了想，有人好像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有一次在电台做采访，主播问我最向往的职业，说三个。

我说喜剧演员，脱口秀节目主持人，酒店大堂弹钢琴的。

主播问：“怎么不是作家，也不是设计师？”

她语气惊讶，说得像我出轨了一样。

我当时也愣了，仔细想一下，对啊，怎么不是设计师，或者作家呢？听到问题的时候我根本没往这两件事上想。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两件事早就已经刻在我的骨头里，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每天做这些东西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一心想尝试新的，但也没说放下旧的。

能找到要一生坚持做的事，何其幸福，但也异常艰难，因为你不能对你的人生玩票。

所以，人生的答案复杂而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可以概括一生。两个人的几年，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大学时听包益民老师说，希腊少女那么漂亮的咖啡店迅速倒闭，包装那么丑的旺旺可以每年卖两百亿新台币，你要明白其实你做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这样你才能去做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

所以就是这么个道理，一开始我也没意识到“写”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我就是想写，写着写着就现在这样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会专注在什么事上，但我本能地抗拒一些东西，也本能地需要表达和记录。当然我没那么幸运，因为这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被生活和世界的细节所开启的。

以前阿生口头上常说我，固执，坚决，而且死也不会麻烦别人，我以前也觉得他说得对，今年我去了日本，真正见识到了死都不麻烦别人。

去富士山的路上风景很美，绕着山路转圈，有云和森林，向导问我，你知道这里的商店什么东西卖得最好吗？我摇摇头，导游说绳子，许多人来这里自杀。

我愣了一下，导游接着说，这的森林景色空气都非常好，而且手机没有信号，任何识别方向的设备都会失灵，很多人进了森林就等于失踪，谁也找不到。他们在这祭拜神灵，选一个好地方，离开这个世界。

有人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商店应不应该出售绳索或利器。一个艰难的讨论，最终，商店有出售日用品的自由，公民有选择商品的权利，他们买绳子到底做何用处，没人可以知晓，何况如果一个人想离开，除了绳子，他也有很多选择。

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人在一所公寓的浴缸边发现一具尸体，法警奉命去验尸，发现死者是自杀，工作结束后法警大哭不止，警察觉得奇怪，这场面你见得多了，为什么要哭呢？

法警回答说，人是不可能在浴缸里把自己溺死的，你说他活得要多绝望，才能抵抗住求生的本能，把自己的头死死按在浴缸里呢？

所以啊，那些下定决心要离开的人，我们是要观望，还是阻止呢？

说来也巧，那天我们在超市里正好遇见一个来买绳子的，头发凌乱，颓废又失落，很难让人不去联想。老板本来满面红光迎客，听见顾客要买什么东西后，他就不笑了，在身后折腾了好一会，结账的时候老板特意和买东西的人搭话，今天天气真好是吧，你这是第几次来富士山啊，哪哪有一家店很有名，有机会去尝尝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自言自语，不热情，很随意，但是他不停地说，那种想劝你，却又明白界限在哪儿的克制让整个超市的人都链接在了一起。

我在那个瞬间一下就明白了你说我的那些话，过去我以为那就是我，就是我的行为准则，是我的绝对认知。但其实限制我的，就是那些我一直坚信的东西。

过去，我一直坚信生命的宝贵与多样性，觉得没有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没有难关是人过不去的。

直到我看见了那个克制的老板，绝望的顾客，整个超市的目光，我才真正地理解了一个人的难。如果一个人的意志，是想要放弃任何东西，甚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那是因为他想抛弃生命里的痛苦，他是个人，他有尊严，他不要某种他不想要的东西，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

可是话说回来，这种不能原谅自己生命的残酷，向我展示了绝望的尽头，死不容易，活着也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你能热爱它，又默默忍受它。一种完全残酷的对称，对多方的见解保持敬畏，不再偏执地呐喊，呼救，或者怜悯。

我感受到超市里的所有人，我难以压抑自己的想法，我要和这个世界沟通，所以我只能写。

去年年初我辞职在家，给大学上完课后，就在家休整，有人来看我，亲友常聚，写的节奏总是被打乱，我就在长春重新租了个房子住，有时候长篇被卡住，就会沿着正在写的那条马路散步。

有一天我刚下楼，路口奇迹般地出现两个孩子，和我写的人一模一样。我不相信命运或者奇迹，就像我开始怀疑自己一样，两个真实的人从我面前走过去，他们的表情，交谈，清晰可见，就像书中的人真的走出来点拨我。我抓住这个机会，马上回家把他们写出来，那一晚我没法停下来，写了两万字才去喝口水，回来了解这一章后已经后半夜三点了，我站起来，窗外在下雪，我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生肯定要笑话我，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怕他笑话了。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需要迷恋一件事，来确定自己的存在。然后在这个过程中，镶嵌我们自己缺失的东西，以前觉得做到，或者得到，才是有价值的，后来才明白，我们是通过这个过程，认识我们自己。

所以，写对我来说，可能永远不会特意想起，但也永远不会忘记，写就是我自己。

当然，和世界沟通有很多方式，工作，烹饪，运动，这些都是，我们都是在寻找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目前为止，我只开过两次签售，我说我不擅长参加活动，阿生说我撒谎，我提案无数，讲课无数，和供应商谈判，什么都干过，不擅长参加活动？他说我这是装逼。

我当时想反驳说我不会装逼，但这句话本身就挺装的，我忍回去了。

有时想不明白《演员的诞生》这个节目，其实演员和小说作者一样，都是退到后面的职业，不展示更多生活，是为了让观众在欣赏作品时，没有本人的代入感，忘记演员的标签，甚至对他陌生，才能更好地欣赏他的戏，小说作者也是如此。

我的确有过很多说话的机会，但通过这个过程，才看见了沉默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作品是作者与外界最好的沟通方式，不能因为孤单，懦弱，而迫切地需要这个世界给你回音，所以过多地展示，换取交流和灯光。风景和赞美不可贪恋，靴子的精美在于尘土。

最可怕的不是我没有做到，最可怕的是我本可以。感谢神赐玫瑰，也感谢玫瑰有刺。

去年看电影唯一一次流泪，是《敦刻尔克》。电影里有两个片段令我印象深刻，被救上船的那个逃兵在惶恐挣扎时，失手把船长儿子的朋友推下了楼梯，那个孩子当场就昏迷了，后来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就死了。逃兵只知道孩子昏迷了，他也很内疚，但他的内疚和在战场上经受的恐惧相比，太渺小了，他的内疚写在一张惊恐的脸上，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逃兵问船长儿子，那个跌下楼梯的孩子没事了吧。船长儿子冷静了一会，咬着牙回他，是的，他没事了。

那一刻，我实在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诺兰的伟大，对人性的理解让人惊叹。一个逃兵，尽管他侥幸躲过了子弹，但他的人生还是被战争毁了，他以后的日子会一直活在恐惧、暴躁、不安中。

而船长的儿子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尽管他很愤怒，但他不再忍心责怪一个可怜人，他只是咬着牙说，是的，他没事了。如此高级的人性展示，让我迟迟停留在这个片段里。

电影最后，汤姆哈迪的飞机已经没油了，任务也已经完成，他完全可以跳伞，为自己谋得生机。但他看见了沙滩上那些排队撤退的战友，那些被战争吓坏了的年轻人，因为看见祖国的飞机在天空中保护着他们而欢呼雀跃，汤姆又不舍得跳机了，他就让飞机一直在空中滑行，落日在此刻拉开序幕，他在橙色的天空里飞行，只有他自己，孤单单的一架没油的飞机。

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我偷偷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真好啊，你知道吗？那种看过好作品以后，你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的感觉，一言难尽。对，观赏完一个好作品的最好评价，就是一言难尽。

我把这四个字反复写了很多遍，我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作品，一言难尽，人活一次，我得瞧得起我自己。

人的一生，其实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事，清单里的所有愿望，实现只在刹那，我想我更执着于当下做的事，我到底能不能做一生。可能人活一辈子，会有很多后悔的事，但这种后悔都是不考虑选择时内心感受的，所有的后悔都是结果导向，而忘记在选择时的那一刻，自己真正的心意。

是的，我不敢妄言理想，星月之遥。只是当下的感受替我做了选择，在每个夜晚，过去遇见的人出现在梦里，和我讲述一起的回忆。我只有写才能获得安稳，那些我失去的人，失去的过去，他们会留存在我的小说里，组成每个奔跑夜晚的无垠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