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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不和谐开讲2016第三讲:记忆的城市,移动的地志 - 从《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谈起

作者:疯剧场 来源:疯剧场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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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

TT不和谐开讲2016・第三讲:

记忆的城市,移动的地志--从《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谈起


与谈人:

吴思锋(评论人)

郭亮廷(评论人)

黄思农(《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创作者)

主持人:吴思锋

纪录整理:卢宏文(东华大学华文所硕士生)


时间:2016年11月17日 19:00-21:30

地点:思剧场



「且让我们坐下来想想,

可否在这些不断反覆折射的形象光影间寻找一个属于我们的空间?」

--也斯,《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


再拒剧团今年的公寓联展,走出新店公寓,以「位移之城」为题,王诗琪策展,邀集张居米、黄缘文、酸臭之屋、陈仕瑛与黄思农五组创作者,分于不同城市区位,发动各形各色「移动」之作。其中,黄思农的《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行走于城市的暗面,调度多重声道叙事,不断挪移记忆与记录的位址,记忆、剧场、观众与城市之间,雨蒙蒙夜沉沉,于环境剧场、参与式剧场蔚为趋势之现今,我们究竟环境什么?参与什么?


另,具批判性意涵的「民众剧场」在台湾,并不是只有我们熟悉的那几路,黄思农乃至再拒剧团的作品,对「民众」一向有其特定的关注、思考与艺术实践,《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有没有可能也是其一?


关于《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

(引自再拒剧团官网)


透过行走与聆听,〈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是一场观众单独参与的感知体验。透过地图及音轨引导,事件将从一本笔记开始,逐步勾勒出事件的轮廓,进行一段段现代神话的追寻。趁城市还活着,独自步行的参与者们,请将你的听觉放大、将洞察力聚焦,在这趟路程中让故事与现实交织成一场无法复制的体验。


本演出声音文本将与眼前所见风景的错置与对话,就像两个平行时空——记忆试着去「标记」、「铭刻」,而现代化城市快速变换的街景与招牌,让记忆成为一种徒劳(Futility)。我们是时间的梦游者,重复着一个又一个「消逝中」的动作。



吴思锋:


我是今天的主持及与谈人,选择《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以下简称《消失的动作》)也是我提出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它的评论很少,却是值得讨论的作品(但这样讲也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也没写评论),只好趁这个机会打嘴砲。其实今年整个再拒剧团公寓联展五个作品的评论都很少,但对再拒先说抱歉,我因为时间关系只看了这个,事实上整个公寓联展都很值得专门拿出来讨论。


在开始之前,我先花点时间介绍再拒剧团。再拒的全名是「再一次拒绝长大」,他们认为理想的工作方式,就是「一直处于修正的过程」,在实践与反思之间不断往返、辩证,不断创造。再拒还有「拒绝继承」的意思,这四个字也反映了他们面对历史的态度,跟今天接下来的讨论,我相信也会有关。我认为,再拒也是少数会把一场演出当成一个文化行动来构想的团体,比如在第一届公寓联展,他们提出「微型剧场」宣言,票券仿两厅院格式,缩小,印刷。他们也会在作品中展现自己的世界观,也重视剧场的官能性,包括近年在技术剧场、音乐剧场的实践。


黄思农是再拒的团长,多年来也担任黄蝶南天舞踏团的现场乐手。另一位与谈人郭亮廷和今天为什么选这个作品来讨论也有关,之前我们碰到面时,便觉得《消失的动作》很值得讨论,郭亮廷看完了今年公寓联展的所有作品。


《消失的动作》是今年再拒公寓联展的参演作品之一,每一场只有一个观众,观众先到西门町较偏的福星公园,工作人员会给一张地图和一副耳机,接下来我照地图指示到四个地点:一间老旅馆、咖啡馆、木瓜牛奶店、狮子林。一走入二楼的旅馆,就有服务生把我带到靠马路的房间,服务生离开后,我把磁带放入录音机,是一个私家侦探在回忆一件性工作者娜娜的案件,可是听到后来,与其说我清楚了整个案件的全貌,反而是陷入了记忆与真实的迷雾,本来我以为要走进推理的世界,却掉进记忆的沼泽。


接下来,我在咖啡厅听到的,是两个女人在算塔罗牌,娜娜的身世更加模糊,在木瓜牛奶店前面,则听到卡拉OK、电动游乐场的声音。最后是常常办国际影展的狮子林,其实它的各楼层充斥着过气、地下气味的产业与空间,一个万华的三七仔网民在耳机里讲着六合彩签赌、中华戏院大火、以及透露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私家侦探的那句话「也许我们已找到尸体,失去记忆只是借口」,告诉我们,「不在场」才是普遍的真理。


这几年台湾出现不少环境剧场、参与式剧场、场域特定创作,其中蛮多都反映一种复甦地方记忆的需求、欲望,而强调「我在这里」的位置,《消失的动作》却是透过聆听一个不知去向的死者娜娜,以及充满酒色财气的场所布局,暗示我们这座岛屿的身世,「也许我们已找到尸体,失去记忆只是借口」说的是这座岛屿面对历史的经验匮乏,因为记忆的不可能与徒劳,正是历史死亡的前兆。在在地流放、原地流亡的今天,《消失的动作》告诉我们「家」已经消失,「童年」已经毁灭,既然连童年都毁灭了,人要如何重新成为一个人呢?可是反而在这时,历史的权威感被去除了,人可以开始创作自己的历史。


如果说《消失的动作》是一个用四卷磁带讲的,破碎而不完整的故事,那么三十年前,同样在西门町发生的陈界仁等人做的《机能丧失第三号》,表演者蒙上眼睛、缠上纱布、一个扶一个在街头行走,忽然抽搐、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卷破损的磁带?


虽然有点借题发挥,但是今天还想藉机提「民众剧场」,一般的说法,无论从社区剧场或应用剧场的脉络,都会从差事剧团的民众剧场谈起。锺乔是在1989年《人间》停刊,受陈映真推荐到韩国学习民众剧场,回台展开相关工作。但当时的民众剧场,是不是有三种路线?


一个是1986年,王墨林与《人间》引介日本石飞仁剧团在七七抗战纪念日来台演出报告剧《怒吼吧!花岗》,这是讲抗日战争末期,日本在中国华北强掳农民、战俘到日本各矿场劳动的历史,报告剧的形式也影响了《幌马车之歌》的写作方式。《怒吼吧!花岗》之后,报告剧持续在台湾发展,包括做了《幌马车之歌》、《雾社事件》等等。同样从压迫者、民众史出发,也能让受难民众参与演出的报告剧,算不算民众剧场?另一个是邱坤良的民间戏剧路线,比较属于传统戏曲。


会扯这么远,是因为我看到再拒的作品常常也有一种「民众性」的想象,比如《诸神黄昏》一开始的场景是广场,观众参与其中,演员们有人办着无意义论坛、有人静默写字抗议在莱茵河事件受害、有人顶着抗议标语、有人正在教唱反抗歌曲、有人当纠察等等。在讲风车诗社的作品《燃烧的头发-为了诗的祭典》、《浑沌词典:补遗》,也都听到一段各个运动现场的混音。


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民众性」,但我要说的是,在重新讨论民众剧场之前,可不可以先从「剧场的民众性」出发?


黄思农:


我先从《公寓联展》开始讲起,因为今天讨论的这个作品,是再拒《公寓联展》的其中一个演出。《公寓联展》开始于2007年,演出地点在我们开会、排练,位于新店七张的一个寓所,每两年我们会找不同的创作者,在这个寓所不同的房间、厕所或厨房,就是公寓的各个空间里面做不同的演出,并在一个晚上的剧展中把它们串起来。举办第一届《公寓联展》的时候,我们提出了刚刚思锋讲到的「微型剧场」宣言,微型剧场其实是,我们在回应八零年代的小剧场运动,小剧场如何去对抗大剧场的生产模式这件事情,所以我们就开始有了一个着重官能的微型剧场这个想法。在亚洲的这种狭窄公寓空间里,创作者在演出两周,大家每天晚上会排值日生煮饭,象是半公社式的生活,演出完毕,会把观众留下来一起讨论、吃消夜等等。而在一个狭窄的场域中,观演距离发生了改变,所以我们同样得在这个公寓里,寻找新的表现形式,演员得寻找新的表演方式,因为当我和一个观众只隔着一张椅子时,跟我在剧场里,所需要的投射是不一样的。也因为这个微型剧场的计划,它得集合一大堆剧组塞在小小的空间里生活,做一次起来相当累人,所以变成了每两年一次的计划。


《接下来,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


在讲西门町《消失的动作》这个演出前,我会先提到它前身的两个计划,刚好因为前几个月,许芳慈找高山明来做「北投异托邦艺术计划讲座暨工作坊」,找我去与谈,我准备了报告,里头有提到西门町的这个计划,所以今天就借用这个PPT,里面也包含了两个演出,它连结到为什么我会想做西门町这个计划的前史。首先是我2012年策画的一个展《接下来,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它原则上是由物件、声音和光影,去形构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刚思锋一直在讲在场和不在场这件事,在2012年策划这个展览时,其实就是设定,所有不同的创作者,他们透过不同的媒介、不同的表演艺术形式,去形构一个没有在这个演出现场的女人。相对于找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演出一个角色,我们则是透过所有的物件和声音去形构一个角色,譬如说,你可能在喇叭当中,听到一个人从右喇叭走到左喇叭,接着把厕所的门关起来,开始在哭的声音。所有的观众在黑暗里面,声音变成一种事件,观众们开始会去想象现在正在发生的事,他们会去想象这个女人的动作和她的情绪。我当时在展览中引用了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的诗 「接下来/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它们的秩序,以及它们的方式/还有待发现。」它们的秩序,跟它们的方式,就是做为创作者的我们,在这个演出过程中,慢慢在发现的东西。这基本上是一个没有演员,但是有演出者的剧展,大家可以在PPT的图片上,看到酒瓶和线,这是当时其中一个创作者曾彦婷(河童)所做的,她把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吊上了线,然后去操控房间里的物件,这些物件因而可以自行移动,彷彿有一个鬼魅在这个空间里面。无论如何,在这些物件移动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叙事。另一个是我刚刚说的,蒋韬做了一个声音的作品,就是用多声道,把这个女人所身处的不同时空,透过声音的方式来展现。同时这个演出,观众也会是在移动中的状态,比方说两组观众,他们同时在看不同的作品,接下来,他们可能会聚集在一起看另一个作品,再移动到画廊外的巷弄中,去看下一个作品等等,观众们会一直交错于室内空间和巷弄空间中。


《墟构计划—林之处档案》


再来,我要讲一个因为一些公部门的原因,最后没有成形的计划。当时有一个策展公司,他们在北投找到了一个废墟,就找我和何采柔,还有曾彦婷(河童),希望我们可以在那边做一个装置,所以我们就开始了一个「墟构计划」。我们设定了一个不存在的角色,一个虚构的人物「林之处」(隐喻「密林之处」的意思),因为那个废墟就在新北投温泉区的树木之间。我们到了那个废墟后,决定要用物件,用整个空间装置、声响,来形构一个虚构的人物。大家都知道,北投早期其实是个「温柔乡」,而我们希望不要用象是温泉博物馆那样,一种博物馆的空间建置方式,去形构这个废墟。我们是透过在创作过程中,收集了一些来自过去不同时代的古董、古物,透过这些物件的时代、背后的故事,去回头生产「林之处」这个人、文本和故事。基本上,我们是从这个空间出发,这个空间也做为了我们的文本,这有几个意思,首先,这个空间是个私空间,它被设定为林之处的住所,再来,北投做为一个空间,在整个台北市里,它是个情欲的异质空间,如日本人会来这边嫖妓等等。我们设定的年代是五、六零年代,就是美军还在台湾,他们也还会在北投嫖妓的时代。虽然在现代,北投拥有了不同的文化意涵,我们的政府也非常希望,观光产业能转型,大家不要再注意北投过去情色的历史。但对我们来说,北投风化区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融合的地方,它可以找到在六零年代,我们与美国的关系,或是国民政府来台后的许多变革,例如邮务上的等等。


我们最后设定林之处是一个限时专送人员,什么叫限时专送人员呢?他们早期是驾驶黑头车,而到后来,他们是骑摩托车,载着客人到妓女接客的地方,当然他们也会载妓女到不同的饭店,或是去陪酒等等。限时专送人员目前还存在于北投,他们转变成像是机车的出租车行,只单纯载送客人游玩,并介绍一些北投的景点。大家可以看到PPT上,有一张当时《时代杂志》里头,宣传北投温柔乡的照片。在韩战期间,美军士兵休假时,他们会包团到北投住几天,这张照片就是宣传一个美国士兵,如何被温柔的招待,旁边则是当时关于陪浴女郎的一些介绍。这张照片,当时是从国民党的政府文宣里流出来的,但也让蒋中正因而震怒,他认为他要做中华文化的复兴,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流出,造成后来有一段时间,《时代杂志》在台湾是一本被禁止的刊物。


为了建置这个空间,我们就开始去想,是不是有人会寄信给林之处,他跟外界的连络方式是什么,那时候的电话长什么样子,那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方式在书写信件等等。我们访问过一些限时专送的人员,那些访问的资料,本来也有想放在电视里面,做为一个录像的呈现。以上就是我们为林之处所设定的年代,他曾经在万华和北投居住过。参与展演的观众会找到一个空间,一把邮政信箱的钥匙,然后从这个钥匙,找到一个手提箱,这个手提箱里有着相簿、录音带、生活物件等,这些生活物件有很多是受到日本、美国影响的舶来品,它们来自于林之处所载送的旅客,从信件里,观众也会发现,他跟一位日本的女士,后来甚至成为笔友的关系。


跟《接下来,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一样,《墟构计划》用身体、物件、空间建构去再现了一个空间,比如说,当时计划要做一本笔记本,我们也打算做一些虚构的纪录片,去拍林之处后代的访谈,还有就是,整个场景和空间的重建,包括墙上贴的中英文、日文的生活用语翻译,都是从这个角色开始,试着找出一个当代的角度,去看待历史和时间,它必须揉合现代、过去和未来的时空,而不是单纯以一个博物馆式的,把东西封存在玻璃箱里的,一种不可碰触的展现方式,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死者生活状态的再制而已。在林之处档案这个计划或《墟构计划》里面,对我们来说,是一条如何利用想象通往真实的路径。PPT上看到的,是当时河童所搜集的一些物件,全部都用夹链袋保存起来,每个物件旁边都会贴上便条纸,去讲述物件与林之处的关系,而夹链袋某种程度上也跟时间有关,正如同,你如何保存物件,和你如何保存记忆的关系。这一个使用夹链袋的形式,也用在西门町《消失的动作》这个计划里,在戏中,侦探的很多证物,都被冰在旅馆的冰箱中,如果观众有打开冰箱的话,就会看到这些夹链袋。夹链袋里装着2006年的肯德基番茄酱、一把钥匙或欠条等等。


这时候,我就可以开始来谈在西门町的这个演出《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今年的《公寓联展:位移之城》和之前比较不一样的是,之前的《公寓联展》都是在再拒位于七张的公寓里,在不同的空间有不同的戏,并连成一个剧展。这次则有三个公寓,每个公寓是一齣戏,而我的这个计划《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是在一个城市里游走,但它也可以进到不同的空间里,比如说旅馆、咖啡厅或狮子林大厦的天台,原则上是以录音带的声音为主体,带领着观众的身体,去感知这个环境。这个文本主要由三个在说话的角色所组成,一个是侦探,一个是占卜师、一个是游民,这中间妓女娜娜有稍微讲到话,但原则上她是一个藏在后面的角色。整段旅程,好像都跟娜娜有关,也好像不见得跟娜娜有关,但这些侦探、占卜师和游民,都以各自的方式,和娜娜有过一些关系。所以,观众在一开始便被暗示了一个侦探的视角,去探索一个隐藏版的万华,在他游走的过程中,他也就完成了这个演出的叙事架构。而演出所发生的这个旅馆,事实上也有类似接客的服务,所以观众在里面听录音带时,可能也会听到隔壁房间的一些声音。


日常动作:消失的地图


这是我们长期在思考的,因为剧场常是以视觉为主,我们总是去想象什么样的画面,或想要去经营什么样的画面,那声音呢?当观众带着耳机,在这个真实的地景里游走的演出过程,就决定了我想要以声音来主导整齣戏感官的接接收模式,而且它同时也影响了身体的触觉。PPT上这是刚刚思锋提到的路线地图,每个观众都会拿到一张,在第一个点(福星公园)集合之后,观众会去到旅馆,然后再走一段路,路线过程中,观众也会听到一整段的纯声音档。一开始在旅馆里听到的,是关于侦探的录音带,这个侦探有可能因为酗酒,或是得了阿兹海默症,已经开始混淆了自己的记忆,所以观众如果很认真的在研究娜娜的奸杀案,会越来越陷入一团,就是刚刚思锋讲的,记忆的沼泽或记忆的迷雾当中。因为其实侦探本身,他也做为一个努力在抓住自己与过去的关联的主体。接下来,观众会听到一整段的声音档,这些声音包含保龄球馆的声音、唱卡拉OK的声音,有人在唱〈情字这条路〉这首歌,剧情后段的网民或游民,会提到他曾听过娜娜唱这首歌,而在经过比较安静的巷弄时,观众会听到楼上在吹直笛,还有汤姆熊里的游戏机声,这一段是完全没有文字叙述的,纯粹就是声音。这些声音的组成,都跟这整个演出的选择有关,它们都关于一些比较没落的产业,也包括早期我们经过街道时,可能听见的,比如直笛吹奏或什么什么的声音。虽然我已经挑选了一条最安静的路线,但实际上,观众走过这些街道时,还是会听见IMAX,就是武昌街(电影街)旁边的极大音量数位声响,从电影院那边传来,同时,耳机放的则是,纯类比的录音带声音,一个来自过去时空的某段声音。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


先跳回去补充一点,PPT上看到的是旅馆的照片,床上有一条用保鲜膜包起来的鱼,天花板吊着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是侦探的一些纪录,它是一个年历,他每天要记下他今天要做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处在一个严重失忆的状态,所以他需要不停的去记录,包括他使用收音机去记下他想到的所有事情,但他会发现,当倒转录音带来听时,他现在讲的话和他过去讲的话,会是有矛盾的。


继续讲到声音,观众耳朵听到的类比声音,跟眼前的街道有着记忆错置的关系,因为它们处在不同的时空里。接下来进到咖啡厅,摆了一个塔罗占卜的牌阵,这里观众会听到SKYPE连线的数位声音,当然是录音的,观众会听到占卜师正在解牌。有一个观众写到他的感受,他说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是被算牌的那个人,因为一开始,只听到占卜师在对人讲未来一年的运势,要到娜娜开始说话之后,这位观众才发现他进入了窥视的状态,而娜娜的声音在很后面很后面才出来,所以这里面就有了一个视角上的转换,好像占卜师在跟戴着耳机的人说话,用第二人称在说话,到后来,观众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介入了一段故事。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狮子林天台,摄影:黄佩蔚


最后,我会带着观众走狮子林大厦,包括二楼的礼服区,和三楼摆放赌博游戏机的地下赌场,最后,我会带观众上到天台的废墟花园,那里也是真的有游民在居住的地方。我设定的其中一个角色,就是住在狮子林里的一个游民,他的角色设定是「顺风耳」,他听得到西门町和万华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成一个隐喻,就当他是一个消息很灵通的网民,但他在里面有一个症状是,他会不断的听到远远近近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声音,比如说他能听到有人中六合彩放鞭炮的声音,或是更远的地方正在上映的电影情节,一个听得见这个场域里所有声音的游民,对我来说,这个设定蛮贴合这个演出本身的形式。PPT上这张照片,是从七、八楼的天台看下去,一个大家不会进去的地方,狮子林大厦其实也是一个密集式住宅,这个网民听见了一场大火,而在演出前一两个月,刚好也发生了保龄球馆大火和台南大火的事件,密集式住宅的大火在狮子林也曾发生过,在西门町的另一个大厦也发生过。这一种充满着已经没落的产业,所有住户紧邻,缺乏逃生设施的密集式大厦,其实就是台湾早期的建筑型态之一,也是我们早期的生活场域。最后PPT上的这张照片,是演出最后会在现场拍的一张照片,这是狮子林天台废墟的墙上本来就有的涂鸦,涂鸦写着“All You Need Is LOVE”。


我觉得这样讲下来,可以整理出这几个展演的一个创作脉络,就是我们环绕一个人,一个虚构的角色,他生活的声音、地景和物件,我们去重构他。这个重构是在填补一种巨大的遗忘,但是观众看到的是什么,观众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们是透过我们所创造的这些声音和物件,自己在脑袋里形构出角色,所以观众看到的其实是半透明的,或是鬼魅般的,必须要透过这些破破碎碎的记忆,去建构和拼凑的一个死者,或不在场的人。这需要观众主动地在感官上去建构一件事情,包括他的步伐,包括观众如何去连结这些声响与自身记忆的关系,比如说,这里面放了一段保龄球场的声音,参杂一些年轻人的笑声,打保龄球这件事,它跟观众本身记忆的关系是什么?由此就会建构出一个人物,和不一样的叙事,所以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揭露,而演出就是一步一步在揭露的当下的过程,这里面所谓的不在场,也包括了如果我今天在声音里放置了一个九零年代的声档,或是有一个侦探在描述他在二零零几年时,做为一个征信社的员工,而娜娜是她的网民……他在描述一个大概十年前的事情时,跟眼前观众所看到的地景,其实也已呈现出一种不在场,他描述的是一个不在场/已经不存在的景观。


那么,所谓的日常是什么?这个作品为什么叫日常练习?现在我们所谓的日常,是可以被你的生活空间决定的,譬如走进百货公司里,看见这些被规格化的店铺隔间,它也是一种日常,也就是说,日常,其实也可以是被资本主义所建构出来的幻象。而对我来说,这个演出就是我希望主动去建构一个暧昧、歪斜的日常。


我希望透过声音和物件,让观众自己透过感官去体验,然后重新去思考所谓的现实。我觉得虚构和现实是一种互相影响的状态,创作作品就像在这两者之间的缝隙里面,它并不是要去再现一个进步史观,或是再现一个九零年代的复古场景,事实上,它处在我们的想象和现实之间。对我来说,这个缝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唯有透过这个缝隙,才有可能去松动日常,松动所谓的现实,或是对于现实的感知,而我们因此可产生新的感知。剧场是一个揭露当下的状态,它必须是处在连结过去与未来,连结生者与死者的一种深层的状态,它不是过去式,不是未来式,而是正在进行中的状态,但是,这个当下,它和过去与未来是相连的,过去影响着现在,现在也影响着过去,我们对待历史的方式,影响着我们怎么看待过去,而未来也影响着过去,它并不是一个线性的时间。


最后,我简短的回应一下思锋所说的民众剧场,我并不属于认为自己在做民众剧场的年轻人之一。剧场的民众性,确实是一个可以去思考的点,但不管再拒的创作也好,或是我自己的创作脉络也好,都并不是以一个报告剧或是纪录剧场的方式在创作,我也并不觉得我需要这么做。我觉得不同的创作,会面对不同的伦理关系,当我在做这个虚构的作品时,我就是在用我的方式去面对这层伦理关系。比如说,我隐藏了我在这里做戏这件事,我跟旅馆说我在拍片,但其实旅馆的人也不在意,他们只在意我有没有付租金。在这个旅馆,因为我们所有东西、道具都放在房间里,他们每天都会问我们会不会回去睡,如果我们没有要回去睡,很可能房间就会再租给别人。或是我在剧团的公寓里做戏,会有很多不同的人进出,但我也不见得会跟邻居说明我们在做戏,而是说我们在拍片,因为这是最简单的解释方法,一说好像全世界都能理解,他们也就比较不会在意。在做这些作品时,我们面对的伦理关系,和民众剧场要面对的伦理关系是不同的,我们跟街头的关系也不一样,和不同时代的创作者间,面对街头的关系也不同。


对我来说,所谓民众这件事情,在西门町《消失的动作》这个创作里面,比较是从十九世纪资本主义慢慢兴起的那个时间,所连结过来的,比方说韩波说的,「我是他者」,一直到爱伦坡和波特莱尔。所以班雅明讲漫游者,他是在记录这个城市的感官经验,班雅明透过分析波特莱尔,去讲述当人处在人群里时的感受,他也谈到商品跟拜物的关系,这些商品之于一个行走的人,之于一个在街上的人,是什么呢?它给人什么样的感受?班雅明也谈到了人群,在当时的巴黎拱廊街,是人类第一次走在路上时,可以看到如此大量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向你迎面走来,而你处在人群里。有时候,处在人群中,并不是跟民众在一起,反而是有某种疏离感,或某种处在原子化社会里的感受,到现在,我们有各式各样的电影或小说,有各式各样在这个城市里,从每个个体出发的创作,当然就我来说,爱伦坡,和劳伦斯.卜洛克笔下的侦探马修.史卡德确实都对于我创作《消失的动作》这个作品,有着很大的影响。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走路时,去感受自己的状态,我自己在走路,遇到人群时,有时候我会判别或分析我遇到的人,有时候我就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现在在捷运上,大多数对着手机的人,也是陷入在另一个世界里。所以,即使你走在街上,你的感知很可能也还是处在另个时空,但同时你看着的地景则是当下的时空,《消失的动作》就是在处理这个东西,我更强化了过去的时空,这个过去的时空,有时候跟当下这个时空是有关的,有时候则是错置的,这个交错的过程,就是形构记忆的过程,或是在探讨遗忘和消失的过程,无论是主体性的消失,或是记忆的消失。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狮子林全景,摄影:周伶芝


郭亮廷:


就像思锋刚开始所提到的,这齣戏被谈论的太少了,包括我们都是共犯,这齣戏真的有一些非常特别,值得一再被讨论的地方,今天的座谈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留下纪录的机会,所以我们要好好珍惜这个现场,珍惜各位。通常我们在看这个作品,或是看到这样的作品时,如果用剧场的脉络来看,应该第一个会问说,这个是不是环境剧场?所以我们很容易用环境剧场的角度,来看这齣戏,但顺着刚刚思农的报告,和他对作品的介绍,我想大家都会有这样的疑惑,就是它好像不太能套用环境剧场的概念,或是说,即使套用环境剧场的概念,也不太能谈出更多有趣的面向,毕竟它跟我们过去所知道的环境剧场,是非常不一样的。我自己在看这齣戏时,其实也不能说我在看,因为其实根本没有戏可看,它都是用听的,这是它非常特别的地方。


我在走路,在感受这个作品的过程时,一直有四个字在我脑海中浮现,缠绕着我,就是「浮世小说」这四个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在看的那个时候,这四个字一直浮现在我脑海。刚好因为思锋这次的邀请,我好好思考了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我觉得,如果浮世是像日本的浮世绘般,旨在描写一种诸众相,譬如说描绘武士、妓女、嫖客,还有各式各样的性爱姿势等等,那我觉得浮世小说的意思,就代表着一种诸众的小说。这是先回应,刚刚思锋提到的民众剧场的脉络,我觉得我们在讨论剧场时,很容易把剧场跟观众的关系,套用在民众的框架里,但我想,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讨论,什么是诸众的剧场?特别是我们近期一直在谈诸众,在谈的就比较不是“People”而是“Multitude”这个概念。回到思农的作品,它有侦探,有妓女,有线民,然后带我们看西门町打电动玩具的大叔,或是在街上逛街的行人等等,这种由各声部所组成的诸众小说,有非常多小说的片段,非常多诸众的片段混杂在里面。也就是说,它给我的经验比较不像在看戏,反倒比较象是在阅读,象是某种文学性的阅读,这是我对这个作品的第一个体验。


《消失的动作》这个作品,和我们过去所说的环境剧场,有很大的不同,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大家知道,台湾小剧场运动崛起的八零年代,其实也是环境剧场在台湾崛起的过程,像思锋开场时所举例的《「奶.精」仪式》,或是优剧场等,这些都是环境剧场在台湾的发生,台湾的小剧场运动,其实跟环境剧场也脱离不了关系。可是如果从经验角度来看,我觉得今天的环境剧场已经死了,此刻有这么多观光剧场或是文创园区和文创剧场,它们都会运用某种风景的特色,和景观的特色,去打造剧场,或打造一齣戏或定目剧,某种意义上来说,台湾环境剧场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政治性,现在的环境剧场,与过往环境剧场会出现的空间占领、政治氛围或是政治功能,是比较无关的,它在今天,我觉得有一个被收编的危险,特别是现在,已迈入到处都在盖大剧院的时代,台中歌剧院、卫武营、台北表演艺术中心等,这些大剧院,都跟周遭土地的房地产增值有关,从这个角度来说,环境剧场,或是剧场式的环境规划,其实都已被收编到城市规划当中。我之前一直在收集房地产的广告,有很多广告都跟剧团合作,跟云门合作,或是跟太阳马戏团合作,文案可能是写「你就活在神奇的森林里,每天都有马戏团」,所以很明显的,这种剧场式的想象,跟整个环境规划或是城市规划,已经结合在一起。


在这个脉络底下,如果我们不去思考,另外一种介入空间的角度,另外一种介入空间的方法,那是非常危险的。比如说,我们今天看到黄思农这个作品,还有刚刚思农提到的高山明,他也做了类似的东西,不晓得大家知不知道他,我很简单的提一下。高山明是一位日本的艺术家,他曾在日本也做了一些同样、非环境剧场的环境剧场作品,刚刚思农讲他来台湾做了一个《北投异托邦》,其实他之前在东京做了一个作品叫《东京异托邦》,他找了十三个东京的革命场所,所谓东京革命场所就是,过去有一些革命家,他们在1910年代到1930年代间,在东京活动,高山明就是去找出他们活动的场所,这些场所以前可能是一个剧场,但现在变成了便利商店;或是过去是一间大家开读书会的书店,现在却变成了餐厅,无论如何,高山明就去找到这些现场,然后请不同的人去写一段关于那个现场的小故事,呼应那个革命的历史。他一样是用收音机的方式,进去空间之后调频,然后在里面听一段短短的历史故事。


高山明的另一个作品叫《无光》,也有点类似,这原本是奥地利的一位女作家艾芙烈.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所写的剧本,这个剧本是关于安蒂冈妮的,它描写安蒂冈妮用死者的角度去问还有没有天理存在?还有没有公义存在?并且去延伸这些安蒂冈妮的天问。高山明请了一位福岛的高中生来念这些剧本片段,观众从耳机里,会听到这些,关于人间还有没有天理公义存在的质问。参与活动的观众,也会拿到一组明信片,他们会找到几个现场,可能是呈现福岛当时的避难所,或是工作团队在地下室原封不动地重建了一个,因为突然发生灾难,所以大家紧急撤出的房间。而这样的表现形式,跟刚刚思农说的没有表演者的剧场,是非常相似的。


我觉得黄思农和高山明,他们都创造了一种有别于过去的环境剧场,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把城市当成一个巨大的观众席,而不是舞台。他们在构想剧场作品时,是在看我们可以用多少种不同的观看角度,去切入这个城市,而不是去想要在这个城市的哪里,发生表演。黄思农和高山明并不是用演员的表演,去占据某些街区,或是某个空间,而是想着怎么利用改变观看的方式,去重新找到观看城市的角度,即便城市空间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而只是观看的角度改变了。我觉得这和过去的环境剧场是很不一样的,过去的环境剧场,是一种展示空间的剧场,而思农和高山明则是一种隐藏空间的剧场,他们在想的是,如何把东西隐藏起来,而不是展示出来,如果我们一直卡在展示的逻辑中,那就跟刚刚所提到的都市规划、以及要展现奇观的逻辑一模一样。如果我们还是从展示的逻辑去创作剧场作品的话,则跟开发商,或是城市规划师想着怎么样在这空间里创造奇观,是同一种思考逻辑。


刚刚思农有讲到班雅明,我觉得班雅明所提的一些东西,可以帮助我去思考,为什么看这整个演出,会比较接近象是一种文学体验,我们都知道班雅明说,现代诗与现代小说,其实是由灵光消逝的都市空间里所诞生的,所谓灵光消逝的都市空间指的是,都市空间让我们远离了神圣,远离过去我们跟神,或是跟神圣的关系,但同时,都市空间又创造了许多假的神,例如说商品或影像等等。就是在这个灵光消逝的都市空间里,诞生了现代诗与现代小说,像刚刚思农提到的波特莱尔或爱伦坡这些人。这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人群,刚刚思农讲到的,人群当然是都市空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可是人群做为一种象征,意思是说,所有有独特性的人,都在城市里被谋杀了,都市空间本来就是一个谋杀有个性的人的空间,因为在都市里,我们只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看不到有独特性的个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这是传统的剧场空间和剧场语汇很难表现的部分,因为传统的剧场表现方式,一定要透过演员,可是一旦透过演员,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突出的个人,它很难去表现人群,也很难去表现独特性被人群谋杀的部分。剧场本身的限制,让我们没有办法,真正的触碰到城市之于过去的特殊性,也就是人群的特殊性。


班雅明讲到,人群里面通常包含了三种人,一种是杀人凶手,所谓杀人凶手,也包括策动阴谋或是想暗杀政治人物的阴谋家;第二种人则是要去找出杀人犯,或是揪出阴谋的侦探,而如果延伸侦探的定义,其实消费者也算是某种侦探,因为消费者得去查哪边的商品有打折,或是哪边的商品比较货真价实,所以每一个消费者,都具备某种侦探的角色;第三种人则是妓女,延伸来看就是商品,因为所有的妓女,她都在诱惑,她和人的关系就是一种诱惑的关系,那商品当然也是在诱惑你去消费它,或买它,这些就是班雅明,他对于人群的分析。从班雅明所分析出来的这三种角色,刚好就是思农这个作品里的角色,我觉得这个非常有意思,因为《消失的动作》里,刚好有一个侦探,一个网民和一个妓女,而他们都是社会边缘人,我觉得这也是这个作品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我们去听这些角色的独白,会发现还蛮文诌诌的,使用的语言蛮文青的,一般来说,我们会觉得这些文青的语言,并不符合边缘人的社会身分,如果我们是进剧场看戏,这早就被骂到臭头,大家会讲说,这不写实啊,这是很文青式的想象,可是我自己在体验这齣戏时,我的讶异在于,它没有违和感,一方面我知道他是侦探,他是游民,他是妓女,可是当他们使用这些文学修辞时,不会让我有一种突兀的感觉,这个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情,这些从边缘人口中唸出的诗意独白,是不会让人尴尬的,这会让我去想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情可以被做到?


我觉得有一个关键是,因为这个作品设定这些角色都是对著录音机说话,也就是他们对着机器说话,某部分来说,就是对着自己说话,这个刚好表现了,现代人与人之间的某种疏离关系,我们跟机器的关系,往往还比跟人的关系更亲密,比如说我们的计算机或是手机。所以这些很诗意的修辞或独白,某种程度上,它有物质的基础和物质性,因为他是跟机器说话,就等于是在跟自己说。再来,很重要的是,因为观众是用耳机聆听,是用耳机去接收这些诗意的独白,换句话说,如果这些独白打造了某种文学空间,这个文学空间,它就像黄思农或高山明的环境剧场一样,不是个被展示的文学空间,而是个被隐藏的空间,它象是某种谣言,或是某种祕密,它是一种透过传言的方式被流传,被隐藏的,彷彿某种密文,以上大概就是我对《消失的动作》这个作品的想法。


(中场休息)


郭亮廷:


我刚漏了一个部分没有讲,就是剧场的民众性与诸众性的不同,我觉得如果我们太快去谈民众,就会忽略掉现实的一些转变,这些转变就是,比如说过去我们怎么样去确定民众的概念,像刚刚提的中下阶层,因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阶级在那里,我们称其为民众。但我们现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像刚刚思农讲到的原子化个人,问题是无法形成阶级,而不是阶级的差异,是连阶级都形成不了,比如说一个每个月薪水没有22k的人,他有没有可能去找到另外一群薪水没有22k的人,去联合起来做些什么,现在变得很困难,因为今天我们活在一个非常分化的社会里,我连谁跟我在同个经济阶层,然后我们可以形成什么样的阶级,我都无法得知,因为我们是被隐藏的,我们被隐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已经失去了彼此之间的连结。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用以前关于民众的想象,就是有中下阶级,有一个非常明确的阶级在那里,然后我们把这群人,比如说是工人,把他们找进剧场来看戏就是工人剧场或民众剧场,问题是,连工厂都已搬迁到城市之外的不知何处,我们很难看到一个具体的阶级或阶层存在。


所以我们今天面对的并不是民众,因为民众的社会基础已消失,我们今天的面对的是诸众,诸众虽然是高度原子化的个人,但比如说,在近年的几次社会运动中,虽然我们是高度原子化的个人,可是因为网络社会崛起,它就提供了各式各样潜在的,可能的联系,但也同时提供了各式各样潜在的,可能的分化,这是网络社会最矛盾的地方。或许我们平常并不认识彼此,或是我们不属于同样的阶层,不属于同样的文化背景,或经济条件,但是我们有可能因为随机的方式而聚集,这就是所谓的诸众。换句话说,我们今天要谈剧场、观众和大众间的关系,必须要有个态度的转变,这个转变是,因为剧场跟民众的连结,它已经有个很清楚的历史脉络,可是我们如何去想象剧场与诸众的连结呢?我觉得思农或高山明,最近这几年的作品,就提供了这样的想象。它不是要去展示什么,而是让我们去察觉什么是被隐藏的,包括连观众都是被隐藏的,像《消失的动作》,观众是听着耳机,走在人群里,可是那些人们都不知道这里有个剧场事件正在发生。


如果提到社区剧场,观众和演员一起走入社区,观众是被指认的,因为他们就不是这个社区里的人。譬如说,假设我们现在去某个中下阶层的社区,要演个环境剧场,那是非常显眼的,这就是过去既定的民众剧场的操作模式,观众是被指认的,观众本身也在表演,这一切都掉入一个表演的逻辑,一个展示的逻辑中。可是无论是诸众,或是资本主义社会里,那个极端的分化或原子化,它都有个隐藏的逻辑,而如何让我们去察觉隐藏的逻辑,就是这些作品有意思的地方。


吴思锋:


但我想社区剧场的路线,主要的对象不是亮廷刚刚提的那个观众,应该是说,思农做的是没有表演者的剧场,而亮廷刚刚提到我们对社区剧场或对民众剧场的既定印象,是一个演员现身的剧场,所以我还是觉得得回到创作者与参与者身上来看,无论他用什么方式,或者说演员其实也是一种方式,就地方的角度来讲,演员现身,某种程度上,有着一定的现实作用存在,虽然台北可能没有这么有用,但如果是在部落或是不在五都的县市里,就有一定的作用。因为地方对于观众的认知不同,所以会出现这个差异,但亮廷刚刚说的诸众,如果从一个整体社会的转变来看,我觉得的确有你所说的现象,只是每个地区之间,其实还是有着差异存在。


郭亮廷:


我不是否定演员现身,我知道思锋的意思,这些人本来是一个过去没有表演经验的素人,可能是渔夫或农夫,他以一个素人的方式现身,我不否定这个方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剧场赋权,或培力的方式。但我要说的是,如果现代社会很大的构成原则,是匿名原则,所有人皆是以匿名者的方式存在,每个人都可以成名十五分钟的意思,就是说所有人都不会成名,那么剧场有没有语汇去表现出这个匿名的原则,这是我想要讲的。


黄思农:


我简单回应亮廷刚刚讲的,其实侦探与占卜师的设定确实是让他们可以拥有比较高的文学性,比较文青一点,但游民的设定并没有。再来就是关于机器的设定,我觉得可以好好谈一下录音机的部分,因为卡带的记录模式,就像演出中,侦探讲的一句话,「要嘛是我的记忆消失,要嘛就是卡带会在反覆的播放中消磁。」录音带是一个记忆的储藏装置,它是有身体的,记忆是有身体的,这个身体就是这个录音机本身,而云端是没有身体的,所以为什么选择录音机?当初另外一个的设定是,观众会先从一个地方拿到一卷录音带,再来可能从饭店的接待人员,或演出的工作人员手中拿到下一卷录音带,在移动的过程中搭配这一卷录音带,然后走进咖啡厅后,又变成听着数位的iPad。这些设定,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你得去拿到一个东西,并且从地图里面主动寻找,它就象是一把钥匙,这也是为什么演出选在万华和西门町的原因,因为万华、西门町或东京,所有这些城市的角落,像在东京,那种没有招牌,却永远有人进进出出的居酒屋,或在西门町,那些全是雾面玻璃的店,你需要一把钥匙,才能知道里面的故事。这个场域的选择,来自于我希望它是你需要花一点点力气才会拿到或意识到的,这是比较简单的回应。


回到民众与诸众这么大的问题来说,我会觉得阶级差异是存在的,阶级跟原子化也并不全然是二元的事,但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亮廷刚刚的意思。当然我有一些朋友,他们正在串联起所有拥有相似劳动条件的人,想去争取权益,彼此互通有无,成为一个群体。这里面牵涉到,如果说今天要谈再拒与民众剧场的路线,首先,两者对待历史的方式就不同,我们并没有要建构一个民间版的进步史观,一种大历史或大叙事,我们是透过这些碎裂的,事实上我们得到的很多关于日治时期,或戒严时期的资料本来也就是碎裂的,在这些碎裂的片段中,试着去拼凑出什么。而拼凑出的并不是一个进步史观,因为如果我们还是处在一个线性的历史叙述里面,同样会排除了很多不存在线性历史里的东西,只是选择排除的方式不一样。比如说再拒在演出《燃烧的头发-为了诗的祭典》和《浑沌词典:补遗》中,讲了风车诗社,它是日治时期的超现实主义诗社,但因为这个诗社并不明显的在文学上高举对抗殖民的旗帜,所以这个诗社,长期在文学史的讨论里都是缺乏的,如果在进步史观中,它可能也不重要,但风车诗社的存在,让我们可以看出很多事情,譬如说,法国的超现实主义如何传到日本,当时的留日青年如何站在帝国(日本)的肩膀上,去看事情。当时的中学生要唸歌德,要唸雨果等作家的作品,所以那时候,台湾文学受到的影响,不是只有日本和中国,还有整个世界。在日本促使台湾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也以他们的视角,在接触世界。如果我们不去讨论风车诗社,我们可能也不会在左翼史观里头,去看到这些东西。


我相信陈界仁讲的,或是民众剧场在谈的,关于台湾做为第三世界代工国家,为西方的资本主义代工等等这些事情,对台湾有着很重大的影响 但我们应该有更多不同的视角、观点和表现方式去谈这些现实,不会仅仅因为在台湾处在世界生产链的什么位置,我们的阶级处境,所以我们就不能够从后殖民,女性或性别的角度谈事情,对我来说,这些事情并没有冲突。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摄影:王玫心


观众提问1(黄佩蔚):


我和台上的另两位讲者,是在同一天里的不同时间观赏演出,每个观众距离上个观众皆有二十分钟的路程,都同时在这个戏的不同阶段,在这个空间里行走着。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天台上,我问了思农一个问题,为什么选这个地方?你说这是你从小混到大的地方,这好像就跟你之前做的关于风车诗社的作品有所不同,因为《消失的动作》是从你的生命史里所长出来的作品,所以我想问你,关于你跟你之间,先不去讲民众或诸众这么大的问题,而是对于创作者本身,你如何去看待你与地方的关系?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常常看到,在土地这个议题上,有些创作者是到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件事就离开了,他们跟这个地方没有确实的情感,而作品也不是从这个地方长出来,它只是使用了这个地方,可是思农的这个作品,并不是一个使用性的定义,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


黄思农:


我是台北长大的小孩,没事会去西门町,那时候有二轮电影院,在录音档里描述的妓女或皮条客,他们都在虽然阴暗但可见的位置,我设定的区域背景就是跟性产业有关。西门町、万华到大稻埕这一带,早期是台湾最繁华的地方,但在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时代演进,经济重心从西区移到了别的地方,这里已经充斥着没落的产业,但西门町也找到了自己生存下去的方式,所以变成现在的西门町。就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当然也可以谈更多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在西门町或万华的感受,但我并不觉得这就是创作者唯一能做的政治正确,比如说刚刚举的一些例子,当他们走入村落,做了田调或创作,他们就可能正在慢慢地发生一些别的关系,这个关系是从这个创作开始的,无论一开始出于什么理由,他们选择接近这个村落,或是接近这块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定会建立关系,当然有就此离开,再也不管的人,但也有些人,让这个经验成为他生命经验中的一部分,而即使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仍然很可能成为他的创作经验或生命经验的一部份,并且影响着这个创作者。


从以前到现在万华影响着我很多,除了我刚刚讲的,我永远好奇那些关起来的门,这件事之外,万华对我来说,如果要谈诸众,这个地方就充满着等待你去打开的门,这是城市迷人的地方,城市有其肮脏和圣洁之处,城市是所有我们这些个体的集合。当我看到一个皮条客,第一眼我不会去想这个皮条客所身处的阶级,他赚多少钱,我可能会先注意他抽什么牌子的香菸,然后他走过来跟我讲话,拿一根菸给我,开始要跟我建立关系,我会注意他说话的方式,他的语气是甚么。我觉得很多作品都是如此,关于城市是个巨大的寓言,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确实有着许多奇观,但我讲的奇观,比较不是亮廷刚刚说的,展示性的奇观。事实上,在九零年代或二十一世纪初,整个街头还是随时有着什么事情在上演,包括思锋刚刚讲的一些作品,这些创作者在西门町做的事情,或是你也有可能遇到皮条客、游民和站街女郎跟你说话,你们会有自己的互动过程或建立起关系。其实班雅明也是用一种蛮奇怪的方式在描绘巴黎的拱廊街,有些时候这些东西是迷人的,可是现在的城市地景则开始变得有点无聊,那个无聊来自于,也许不是灵光,也许也可以用灵光消逝来说,也可以用数字化来说,它变得没有个性。我觉得做《消失的动作》,它不是在描绘我的生命史,但它绝对有被我的生命史所影响。


我想讲一本尼尔.盖曼(Neil Gaiman)写的小说《美国众神》,它里头提到,当旧大陆的人们去了美国之后,他们同时也带着自己的神祇去到了美国,那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些到了新大陆的神祇,祂们后来怎么了?小说描述,这个刚出狱的主角遇到了星期三,而这个星期三其实就是欧丁,主角成为欧丁的手下,祂正带领着从各地方而来的,旧的众神们,准备要跟新的电视机神、手机神等对抗,小说开头写到提到一个问题,「这些神去哪里了?也许在过去的人,他们比较容易遇见神,现在则比较难。」对我而言,演出可以让我可以在转角就遇到顺风耳,或是遇到林默娘跟我讲话。我觉得城市对我而言,以及这些虚构的设定,为什么是重要的,是因为我必须在这些想象和虚构当中,去重新改变我跟现实的关系,而且这个想象和虚构,也是一种真实,它交叉着我们每个人,做为观众的生命史,也交叉着我的生命史,在那个书写里面,都会被很隐讳地完成。


纪慧玲:


我没有看到这个作品,台上三位所述说的版本,听起来也很不一样,我很想听听在座有看过这个作品的观众,分享自己观赏的经验,或是反馈给创作者。我自己觉得再拒和思农的作品,近年来有很大的不同,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有一个关于郑南榕的作品,(黄缘文导演)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作品,他是以一个现代的,和郑南榕一样自焚的记者,去谈论过去被消亡的那一段历史,这当然是很政治性的,所以我当时觉得再拒是一个政治叛乱的小子。再来看了《公寓联展》,它在一个非常固定的场所,做的是非常贴身经验的小作品,它摒弃了正式的剧场空间,做所有关于剧场展现式的一个呈现,我又将再拒定位成实验和前卫路线的剧团。后来又看了很多作品,包括《诸神黄昏》、《燃烧的头发-为了诗的祭典》和《浑沌词典:补遗》,虽然我没看到《消失的动作》,但我想再拒跟思农的创作路线,似乎走出了跟之前不太一样的趋向。我觉得思农的整个创作特色,跟他刚刚提到的虚构性有很大的关系,无论是为风车诗社重建一个历史,或是在《消失的动作》里,重建了一个关于西门町的记忆或历史,在这里面,创作者都有一种漂浮的状态,和一种不太希望自己在场的疏离性,所以采用虚构的方式。我所谓的虚构是说,在关于风车诗社的演出作品里,其实虚构了很多原来并没有的事件,是再拒把自己的文本贴在风车诗社的文本上。《消失的动作》其实也是一样,它用一个虚构的人物、场景,甚至一个虚构的都市记忆跟历史,去贴近我们现在眼前所看到的历史。这个虚构性,我会把它总结成是思农目前的创作精神状态,或是一个美学的品味,这个虚构性,其实是透过一些东西组成的,例如一名不在场的侦探,或年代早已久远的风车诗社。


这个虚构性,也就等于刚刚亮廷提到的小说性,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假的,虚构出来的文本,这整套故事,关于西门町的空间想象,这些事情,都是被虚构出来的,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个故事,这个被虚构出来的真实,究竟含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创作者不把场景放在自己的空间,而放到了公共空间中,其实他还是拥有了某种对于空间的诠释权。我会退回来思考,这是你对于西门町的空间诠释,也可以说这是你对于城市历史的诠释,当然任何创作者都是如此,但既然是如此回归本位的虚构,我觉得如果从再拒剧团一路的脉络来看,跟刚刚思锋要问的那个民众性,好像就脱离了,早期我觉得你们有试图处理民众和政治的路线,是非常写实的、写真的路线,但现在再拒和思农的作品,似乎慢慢在美学化,在朝着一种虚构小说的形式发展。无论是风车诗社或现在这个作品,这种观点和诠释所产生的漂浮感,在历史、现象、剧场或现实上,好像也都应和着风车诗社的那种虚无感。


所以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对于剧场的写真能力和表现能力,是不是带着一种徒劳的感觉;第二个问题是,我想问有参与过的观众,我真的很好奇当身体经验被带到现场时,大家怎么透过他这样的建置和布署,去理解自己被带了什么样的异空间。


观众回应1:


一开始在饭店时,我也跟讲者一样,很专心地在理解录音带里到底在说什么,直到侦探说他自己也有点记不太得,我就开始有点呈现半放弃状态的聆听,但我可以感受到文字的流动,和空间的氛围,我自己很喜欢又有点害怕旅馆的味道,那个味道让我很进入氛围中。演出中,让我最有印象的是在狮子林大楼,那时候是游民在讲那边的生态,带给我的冲击是,我不知道狮子林大楼中间的楼层,跟新光影城差那么多,当下也让我联想到逛龙山寺那边的感受,我之前去那边的一家冰店吃冰,路上一定会经过一间电子游乐场,里面有很多大叔,或旁边站了一些站壁的女郎。《消失的动作》让我很融入当下带给我的感受,不同于之前看过的一些戏,也不同于以前看过一些在讲历史却让我无法进入的演出,让我感觉要跟我说些什么,却无法让我感受到氛围。在狮子林大楼时,我还记得我站在天台那边,看到那张图片,站到有点忘我,对我来说那是很漂亮的画面,我觉得很棒,有点说不上来,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深刻的体验。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摄影:苏峻轩


观众回应2:


整个演出中,有的地方我去过很多次,有的没有去过,所以被带着走的时候,我感到错乱,这是一个我熟悉的地方,现在被编了一个故事,混在我的记忆里。我跟前一位分享的观众有点像,因为我听不太懂台语,又要注意马路什么的,所以也有点是放弃的状态。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个演出是没有表演者的,以为可能是像河床剧团的《开房间》那样,所以进到旅馆之后,一直很期待可能会有什么人从旁边冲出来,结果从头到尾我都是在听声音,没有看到表演,演出结束在有人帮我拍了一张照片,我就想说我到底看了什么?而且因为顶楼那边有很多杂草,我还被蚊子咬了很多包。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到底看了什么东西,一开始真的无法融入,等回到家里时,我竟慢慢想起了很多东西,包括一开始在旅馆听的那卷录音带,突然我越来越融入,越来越深刻,虽然那时我已经看完演出很久很久了,但是我慢慢可以感受到那个气氛,和那个空间所虚构出来的一个,好像在场又不在场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表演,跟我以前看的都不太一样,以前都是当场觉得很好看,但回家之后就淡忘,这是第一次有一个表演,看的当下不晓得看了什么,但后来越想越回味,还有一种后劲出现。


观众回应3:


我很喜欢推理小说,所以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部推理剧,我回到家大概两个月之后,突然想到要问到底人是谁杀的?关于这齣戏,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我可以享受那个气氛,但不太知道那个故事是什么,譬如开头的旅馆,床上有一尾鱼,我就很在意到底为什么鱼在那里,然后集合的时候,工作人员跟我说可以先去上洗手间,那个厕所的垃圾筒塞满了卫生纸,我想说这是设计的吗?还有从旅馆到咖啡厅的那端很长的路,我有点绝望,因为我对西门町很不熟,还想说是不是迷路了,走很远之后,才到了那个要算命的咖啡厅,我不知道演出这样设定,是不是有要让我融入的意思,让我想成是在算我的命,但其实我知道这就是在帮娜娜算命,所以我有点失神地在看旁边的风景,很巧妙的是,当我转头的时候,预录的影片里传来一声「你有在听吗?」让我吓了一跳,想说演员到底在哪里。


刚刚有讲者提到,观众其实也象是表演者一样,因为我们会被看到,我在西门町路上走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像间谍一样,因为我在做一件非常不日常的事情,但我看起来是很日常的走在路上,在狮子林时,我刚刚才知道那里有地下赌场,我觉得别人都在看我,因为他们跟我不一样,虽然我们在同个世界里,但很少会有什么互动。我看的演出是晚上场,上去天台的时候,虽然看起来好可怕,但是又很兴奋,有个地方我还差点摔了一跤。总之我很喜欢再拒的戏,虽然我常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还有最后想问,到底是谁杀了娜娜?


观众提问2:


我想问一下,因为我注意到黄思农在讲「影藏」时,用的是影子的影,我很喜欢这个字,所以想请你再多说一些,为什么用了这个字呢?


黄思农:


关于「影藏」的字,其实那一段文字是何采柔描述这个演出的,当时她写这段文字,其实是为了去质疑什么叫录像?什么叫动态影像?她想从这边去讲光与影这件事。但总之,对我来说,这个影藏,我要讲的其实就是城市的光与影,以及它的暗处和光明面。


非常感谢今天能听到三位观众的感受和回应,刚刚纪慧玲说我们三个讲者讲的版本都不一样,其实三位观众分享的版本也都不一样,这里头有一点点是当初的设计,其实观众最后建构出来的是一个不在场的,半透明的东西或半透明的影像。某种程度上,我想先不要跳到漂浮或虚无的诠释,而是先回到这个半透明的过程来谈,它会勾引观众更主动去感受些什么,这是我做为创作者的意图和目的。当然这也可能让观众放弃,但是我做为一个观者,无论是要去找出娜娜是怎么死的也好,或是去找到人物的形象是甚么也好,我确实想要把那个空间开放出来,可是那个开放并不是完全没有设计过的,每个过程都是设定好的,但这不代表我知道或我希望观众一定会怎么反应。比如说,有的观众是直接地听一听,觉得占卜描述的完全就是他的生活状态,但他其实也没有很融入,因为他不喜欢这种被操纵的感觉,于是他就自己抽了一张牌,在他自己抽了一张牌后,他听到了娜娜的声音,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介入了娜娜的牌局中,所以他又把牌放了回去。演出中,有各式各样的状况,也有观众把鱼冰回冰箱。关于卫生纸,其实并没有这个设定,只是我在洗手台放了很多录音带的磁带,好像要去洗它的样子。


观众回应4:


你们的剧组人员一直跟我说,可以先去上厕所,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个暗示。


黄思农:


其实是因为有很多观众使用厕所,所以卫生纸量就越来越多,但我并没有打算每天给观众一个干净的旅馆空间,也就没有去清那些卫生纸。我想观众看到的版本会有千百种,因为虽然我们诉诸感官,但外在环境刺激实在太多,且又不是在一个可以强烈地去控制所有剧场元素的黑盒子里,比如说亮廷看戏的时候就直接看到了接客的过程,也有些观众听到隔壁传来的叫床声。选择的这些场域,确实都是有点危险,有很多变量的,我最后为什么会带着观众走狮子林,是因为观众照着地图走,一定会迷路,狮子林是一个错综复杂,像一个香港重庆大厦的建筑物,它乘载了很多不同的产业或住客,出入的人很广泛,所以为了安全考量,我终究还是选择带着观众走。我另外找来的人是黄缘文,就是我需要一个遇到紧急状况可以尽快反应的人,所以这里并没有一个我觉得不在我剧本里的设定,因为一开始的构想,这个剧本就维持了这样的开放性,希望去把观众的感官勾引进来。刚刚讲到旅馆的味道或是生的鱼等等,都是希望在故事以外,或说也许故事并不重要,而是这些故事能不能勾引观众去察觉这个老旧的旅馆,或这个城市不同的面貌。


《日常练习:消失的动作》,旅馆厕所


回到关于再拒剧团创作的转向,我认为是有的,确实我们早期做了许多社会议题剧,虽然也是用虚构体,用寓言体去谈,例如谈到外籍配偶和外籍劳工的《沉默的左手》音乐剧,但即使在谈社会议题时,其实我们也并没有选择民众剧场的方式。这个创作脉络一路延续到谈郑南榕的《自由时代》,还有另一个作品《美国梦工厂》,像《美国梦工厂》里就用了许多次文化的、普普文化的元素,它其实谈的不只是青年劳动处境的议题。其实美学与政治本来就无法完全分开,美学本身也反映了某些政治层面,但你也可以说再拒在美学建构的过程中,包含了法西斯的层面,像在剧场里演出的《美国梦工厂》,它是被设定好的,有着完整的剧本、灯光、舞台、音乐和演员,那就变成是我们在说话,我们在告诉观众些什么。这个总体剧场的概念,从华格纳开始,剧场本来就带着法西斯的成分,而到了《诸神黄昏》,或是其实从《公寓联展》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试着转向,转成由个别艺术家互相讨论的,集体创作的模式。而在《诸神黄昏》和《接下来,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这些作品里,我觉得思锋刚刚想谈的,也许就是这个集体创作的东西,它是不是某种去中心化的工作模式或生产模式,那这也是某种诸众的概念,因为里头每个参与的创作者都是重要的。


我觉得我们在《浑沌词典:补遗》,的确直接回应了刚刚纪慧玲说的虚无,那一幕是我在桌上半裸着,有书不断地放在我身上,外头是一个跨时空的讯问者,他一下子是日本特高(秘密警察)质问风车诗社,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但他有时又变成国民党的人,在问蔡瑞月为什么要去劳军,为什么去帮日本人跳舞,不帮台湾人跳舞,讯问者也有提到一些被禁唱的歌曲。从头到尾,我除了在背书,和在桌上移动之外,我只回答了三句「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写诗。」这一段落被我们命名为〈意思〉。最后那个讯问者,在问完一连串的问题之后,他说,「有什么包袱?没有包袱就是虚无,你在谈的就是虚无的意思。」


《混沌词典:补遗》,摄影:唐健哲


我想我们有我们这个世代,要去面对的,政治如何影响生活的处境,虚无的确是一个我们在面对的状态,但作品在谈的不见得就是虚无,当然它也可以去谈那个对抗虚无的徒劳,但有些时候,像西门町的演出《消失的动作》,我是很享受的,我有点难解释这个享受。对我来说,当我在西门町街头时,我不是看到一个底层在跟我说话,我自己可能在经济上也是某种底层,但不管我们的阶级处境如何,我觉得我看到的是,我在转角随时有可能遇到一个人,他会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那种感受是兴奋的,一个游民他可能是先知,可能是听得见所有声音的人。这些目的都不是在谈虚无或对抗虚无,我觉得这个被创造的世界存在,很可能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吴思锋:


在讲座结束前,我稍微总结一下,我一开始讲得好像有点跳太快了,从八、九零年代就直接跳到现在,跳得太快了一点,所以让思农刚一直得解释他们不是民众剧场的做法,他们的确不是。但我跟纪慧玲的看法不同,我反而觉得他们后面的转折,是在重新想象怎么去看见民众、大众或观众,这个转折其实是一个更细腻的转折,而不是表示他们原先做社会议题剧时的民众性就不见了。


我回想我看《消失的动作》时,我其实也有浮现四个字,就是「都市谣言」,因为很多小道消息都是用听的,然后每个人的流传版本又让它产生变化,这是一个关于听觉的演出,但到底听了什么,其实观众也不知道,这些小道消息,最后甚至会被遗忘,或是被改变了内容,但它就是偶尔会被想起,或走到哪个地方会让人联想起来。这个曾经被你听过的都市谣言,它会一直存在身体里面,变成生活或身体里,不定时会出现的回音。


最后一点是,我也跟佩蔚一样,演后有问思农,思农跟我说,他从小就在那边长大。这让我想到,陈界仁提过自我田调是很重要的,我不知道我这样用,是否误解了自我田调;因为这个作品跟思农生长的地方有关,所以对我来说,在思农的作品里,和它最相近的是《美国梦工厂》。《美国梦工厂》不是在讲美国,而是在讲梦这件事情,他其实是创作者个人成长的小历史,他是创作者的自我田调,当然理想上,每个艺术家的每个作品都会有自我田调的部分,只是以明显的,显性的来说,《消失的动作》会让我想到《美国梦工厂》,最后就用这几点来结束今天的讲座。


黄思农



延伸阅读:


吴思锋:城市的失忆,演出的死亡《其境/他方》

一座城市,多重观看 | 谈:里米尼纪录剧团《遥感城市》+黄思农与再拒剧团《其境/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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