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伟志：做一个有趣灵魂的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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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过去，参与了多少家报纸、杂志的创办，有时自己都得扳着手指数数。当然，有一点是心中有数的，就是多与财经、商业相关。有朋友说，你可以跟何力老师合著一本书叫《怎样办新刊》，我辈分低，名字得排在何老师后面。何况我这个姓氏，字面本身便有第二的意思。不过在这二十多年间，我也熬成了一个“资深财经媒体人”，算是一个事实。

拜职务之利，7300 余天殚精竭虑的同时，有幸见证了中国企业家群体的成长过程，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对这个群体的神化工程。每一个时代都需要他们的讴歌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中国企业家群体——尤其是民营企业家群体——对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无论如何形容都不过分。他们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推动者，他们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带来了更多的社会财富，有助于保持社会结构的稳定性。他们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基石，是中国经济奇迹的创造者和最佳诠释者。

他们注定也会成为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理应得到鲜花与掌声，有资格获得足够的回报。首富们演个电影唱唱歌，或者偶一场合率性戴上大金链子，大俗大雅，未尝不可。

但是，在一系列堪称奇迹的商业运作背后，我也看到了一些更为贵重的东西正在解体。物质主义、实用主义、犬儒主义席卷中国，消费一切，娱乐一切，最终摧毁一切。越来越多的商业成功人士，由于没有匹配的文化意识，一步步变成粗俗的代名词。这些似乎无所不能的风云人物，在精心推演得失后半推半就，与各种“正义的激进主义”裹挟在一起，在中国建造了一个全新的空间，其眼花缭乱使我们猝不及防。

这就像很多城市雕塑都要弄个大圆球，以为那就是现代化的审美，而那个传统中国的空间世界，几近荡然。

我们的未来在哪里？这个世界还会好吗？出于一个媒体人的职业习惯，难免惶惑。

如果仅仅让商业精英扮演时代英雄，仅仅让网红企业家担当精神导师，这肯定是个不正常的时代。一个曾经在生活上精雕细刻的民族，如今一味追逐效率至上、金钱至上，会不会变得越来越不好玩？一个曾经极度追求文化精神、文化理想、文化人格的民族，如果只认为新的就是好的，只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最后会不会变成能量过剩的蛮荒肌肉男？

我们不能只有这些。我们不能只会探讨模式、用户、资金池，不能只钻研头部、估值、富豪榜，我们还需要更有趣的生活，需要更丰富的细节。我们不能只是高歌猛进，有时我们可能真的需要停一停，理顺一下与先民之间的上下文关系。古老文明从来不是封闭系统的代名词。我们需要理解中国人在漫长历史中积累起来的文明经验，包括哲学、信仰、文教、美学、诗歌、舞蹈、建筑、礼仪、习俗、农艺等等，我们需要找回那些支撑我们文明庙堂的基石，重新搭建我们共同的故乡。

按时髦的词汇，找回初心。

我们再也不能草率地说出“去芜存菁”。在这一点上，我认同一位师友所说，面对这么大的文化体量，谁有资格说这是精华那是糟粕？“你认为是糟粕的东西在我看来备不住也可能是精华呢！”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温情地理解一下传统，它就在那儿摆着，你接受与否，它就在那里。我们的传统中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路，但也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人格光芒。我们有被强权奴役的历史，但也出现过思想多元、百家争鸣的时代，出现过文化与科技大繁荣的时代，出现过人类社会公序良俗最好的时代。它们是怎么来的？历史给出过很多选项，现代主义也有不同的菜单。关键是，相信什么？选择什么？

我们需要与自身传统的贴面对话，找回我们曾经有过的创造美好生活、美好人格的能力。我们有过最杰出的大脑，也有过人类历史上最高贵的灵魂。甚至，当现代人士吐槽坏人变老了的时候，我们得想想曾经有过的田间老农也懂礼义廉耻的时光。如果连自身谱系中这些曾经美好的事物都将信将疑乃至弃若敝屣，那谁也帮不了你。一副虚无主义的膝盖注定弯曲。

幸运的是，我们对文明的记忆还没有被彻底删除，我们的文脉并没有被完全剪断。大地可以改造，建筑可以焚毁，城市可以自空式旧貌换新颜，但是，如同通过一口老灶秘传下来的口味无法替代，一篇篇文章、一首首诗歌传承下来的精神，也无法磨灭。它一直在召唤着越走越远的我们。

因为，与其他民族的神明传统不同，中国两字本体就代表着文明传承。何为文明？就是用“文”来启蒙、来照明，以“文”为天地立心。而“文明”的传承者、守护者，在我看来，就是中国的“神明”。

魔鬼太多，神不够用了。有人说。

其实，如果我们不是内心世界的喑聋之徒，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个资本和商业统治人心的时代，中国大地上依然“遍地神明”，伟大的灵魂依然层出不穷。他们中包括纯粹的作家、诗人、歌者、艺术家、科学家、导演、教师、学者、记者、手艺人等等，包括为了践行自己信仰的出家人，当然，也包括那些拥有文化自觉的商界精英。这是一张难以列尽长长的名单。他们以其历史感的厚重与学识的练达，用不同形式承担着接续文化传统的重任，呵护并传递着母国文明的烛火，努力提升着中国文明的颜值。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很少被看见，或者说，我们没有能力看见。我们太骄傲了。骄傲早已成为成功的代名词，也给我们戴上了一副漆墨眼罩。这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业余社会，任何人都想对隔行如隔山的领域插上一嘴，一个无知的人可以随意宣布某个领域的创作“全是垃圾”，然后心安理得继续自己的无知。我们开始为无知而骄傲。当我们自身充满无知的能量，实际上已经变得虚弱无比。

但有重量的灵魂，众声愈是喧哗，愈是会自动选择下沉。其实在冰山一角下面，有美妙的静水深流。那是持续一生艰苦攀登的写作，是持续一生与神灵的对话，是持续一生灵魂出窍的舞蹈与歌唱，是燃烧一生时间在大地上的修行，而不仅仅是虚妄中对天堂的呼告。他们是浪奔浪涌中一股温暖的潜流，发现他们，连接他们，才会让我们知道到我们究竟是谁，会让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该怎样安放自己躁动不安又难明舍取的灵魂。

必须感谢我的媒体生涯。那段背着行李狼奔豕突的岁月，让我有了在这个国家上千个县市的游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在千城一面、个性无存的当下，见识到众多丰富、立体、生动、有趣的人。他们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他们不需要主角光环，却有足够打动我的力量。这些万里挑一的灵魂，是这片国土上最值得记录的风景，只有把镜头对准他们，才能说这是一片完整的、灿烂的星空。

现在，此时此刻，我希望用崭新的方式接续人生经历。我和我的三位朋友，吴声、李翔、宋功武，联合发起了一个新项目，名字叫“仲伟志搜神记”。在更多朋友的帮助下，我将深入这个国家的更多地方、更多切面，用文图结合的形式，寻访、连接那些在各自领域中被时间证明了的人，希望找到更多感通天地、游于万物的中国心灵，为这个被庸俗成功学定义的社会构建新的精神标杆。

这是一个祛魅的时代，是一个从“我不相信”变成了“我真不信”的时代，是一个重度扭曲和人为解构的时代。但想告诉大家，我们依然有绵延的群山，文明的钟声一直在撞响，那从来不是虚拟世界里的空谷足音。走出小世界，你会发现一个精彩的国，一个浪漫有趣的国，一个精神世界依然挺拔的国。还有，一个灵魂依旧盎然的自己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