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代沟，其实不过是空间差异的另一种形式

此时此刻，在故乡的你，过的怎样？

“返乡”，近些年似乎成了一个越发需要被解读的现象。伴随着一年一度的大规模人口迁移，同样被压缩和传递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个相异的世界。

“相见不相识”的尴尬在此，“为你好”的催婚催生拼车拼房在此，被时间和空间所分割而形成的各种代际的、观念上的矛盾在此。“故乡”，不再单纯只是中国传统文人口中那个有着最圆最美月亮的安心之所。

而没有人能够真正割舍掉这样一个“故乡”。那里生长着我们遥远的过去，那儿是我们的父辈祖辈们的日子运转的球体。反倒是春节回家的我们，像一条久被抛出的线，如今要切合这个球体。

冲击，摩擦，转换角度，彼此刺探，在所难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切面，让这一个满怀期待的七天尽可能圆满。

太多人对此悲观。比如一年年表达无奈的返乡博士们，比如12年不回家过春节的北大学子，比如可能已经放弃沟通的我们。

但或许有一种更有效的办法，让我们可以深入这个切面，去看那个不同的世界里曾经上演的哀乐与悲喜。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这正是我想介绍给大家的一本书——《父亲的失乐园》的作者阿里埃勒·萨巴尔的做法。他一步一步走进家族历史，将自己面对父亲的叛逆、不解、固执、虚荣和歉意在书里和盘托出，看见 8 岁、16 岁、24 岁……最后成为自己父亲的约拿并与其和解。就像电影《乘风破浪》里的阿浪那样，只不过，阿里埃勒走得更远，思考的问题也更深入。

跟着这个故事我们终将明白：所谓时间，所谓代际，所谓代沟，其实不过是空间差异的另一种形式。所以，如果我们接受自我将来仍然是一个会身处不同空间并保持开放的自我，那么我们就不能单方面废除和父辈们沟通的可能性，仅仅因为他们意味着看起来和现在并不相关因而被我们弃之一旁的过去。

毕竟，不管我们承认和接受与否，空间化是现代的一个重要标志。适应空间的转换，适应从学校、公司到故乡的迁徙，便是适应现代社会本身。

加州男孩：我爸有毛病

“神经有毛病！”

“为什么不能出去吃！吃个饭有什么大不了！操！”

当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对自己的父亲涕泪纵横地吼出这种话时，我们隔着书页仿佛都能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其实我们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作者面对此场景直言不讳地说：

“我们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那场面真是不好看。我会大发雷霆，连珠炮般的三字经回荡在整栋房子里。他先是气得七窍生烟，百思莫解当人家的儿子怎么会对父亲有这样的行为，而后他会用假设安慰自己：美国小孩就是这么无可救药。”

而当我们惊叹于作者是如何把这样一个硝烟四起的画面描绘得让人啼笑皆非时，那大概是我们想到了那个曾经和父母吵得不可开交的自己。阿里埃勒的文字有一种魔力，他会带着一贯的幽默感，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于父亲的敌意：

“他只是一个名字——约拿，一个外表和说话怪里怪气，穿着打扮也很诡异的人，他不过是碰巧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可以是我父亲，也可以不是——这要看是谁问我这个问题。”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而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一个孩子如此无法接受？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无法接受似乎才是正常的。就像每一个青春期叛逆，而过了青春期依然叛逆的我们。

“我怪他害我长着满头粗硬的头发，怎么样都没法变得服帖。在‘中东’这个概念的负面含义达到空前绝后的年代，我怨他是个中东人。……扎胡那种鬼地方，谁想跟他扯上关系？”

我怪他明明薪水很高，却还要莫名其妙地节俭，连一星期去几次餐厅都要规定次数。

我怪他开的是被撞的到处都是凹痕的雪佛兰，车窗还是手摇式的。要知道，其他小伙伴的爸爸们都那么，那么，那么酷。

对于年少轻狂且敏感的作者来说，这样一个父亲存在的全部事实都是个错误。作为一个加州长大的男孩，他强烈希望融入加州的主流生活。“我试着让自己变成一个酷炫的洛城小伙子，某种电影明星、冲浪者和摇滚歌手的混合体。”

而虽然获得了美国公民身份，但依然保留有幼时记忆和年少移民经历烙印的父亲，在当时的作者看来是“唯一的阻碍”。

所以他在内心嘲笑他，对他越来越疏离，甚至不再叫他“阿爸”。事情在旁观者那里可能更严重。他的姑姑莎拉一点都不客气地告诉他：

“你简直把他视为粪土。”

“你不尊敬他，嘲笑他，不听他的话，非常叛逆。你用很明显的方式表现你只喜欢妈妈，毫不掩饰。”

札胡老爸：你的哀乐，我都曾体验过

年轻的阿里埃勒所致力追求和尽力逃脱的一切，其实不难理解。那大概是从古至今会困扰所有年轻人的东西，某种以追逐潮流为荣的东西。

新与旧，古与今，变与不变，是每一个有限的生命会面临的永恒议题，不过是以或大或小的方式呈现。

于是才有了所谓代际，进一步地，所谓代沟。

当我们以一条“沟”去比喻这种现象时，其实是过早放弃了彼此理解的努力。别忘了，我们都能把历史说成一条“长河”，何况是往上不过几百年的家族历史。

而历史总有其相似之处，太阳之下并无新事。阿里埃勒所经历的一切诱惑、厌烦、不适与无奈，他的父亲约拿，其实早已经历过了。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8 岁时在札胡的约拿，会自由自在地飞跃在屋顶，可以整个下午在河里戏水，从会跟天使说话的祖父那里学习赞美诗。就像在加州长大，习惯了自由自在的阿里埃勒。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十几岁在以色列的约拿，会为了减轻来自其他地区犹太人的歧视而主动向父亲提出，将家族姓氏“萨巴噶”改为“萨巴尔”。就像厌弃父亲是个中东人，厌弃父亲身上一切古老、呆板与陈旧元素的阿里埃勒。

二十几岁在耶鲁求学的约拿，因为习惯了美国的包容与自由，开始思考自己与身处以色列的家人们的关系：“一个人如何能在抛弃个人过往的同时，又紧紧抓住它？”也正是因为思考同样的问题，阿里埃勒才不惜辞职去追寻家族历史，并写出《父亲的失乐园》这本书。

从札胡到以色列再到美国，约拿所遭遇的，是更加强烈的文化碰撞。不是像阿里埃勒那样，从加州的郊区到加州的“主流社会”，而是从被轻视的中东到美国的顶尖学府。这其中有着如出埃及记一般壮烈的整个犹太族群迁徙的大历史，因而每一个家族仿佛都成了历史车轮的一个缩影和一个印记。

阿里埃勒在许多年后才真正明白，父亲曾有过的纠结与挣扎，在时间上或许比自己更持久，在空间上，多了整整一个大西洋的距离。

我们：不做故乡的“异乡人”

所以，所谓“代沟”，真的是不可逾越的吗？

阿里埃勒的故事或许给了我们一种启示。他曾以为，“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的是一种缩小版的文明冲突。他是古代的库尔德斯坦，我则是 1980 年代的洛杉矶。”看似隔着如此遥远时空的巨大冲突，都被他一步一步化解了。

关键在于，他抓住了某些永恒的东西。某些无论时空如何变迁，人们都可能无法避免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如何处理过去与未来，新与旧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当那些过去和陈旧的东西显得并不那么光彩时。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当这种关系以时间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便称之为“代沟”或“代际差异”。

“城乡差异”、“区域差异”、“贫富差距”等等，则是其空间表现。

所以才有了春节“返乡”时的各种无奈。许多人从求学或工作的城市回到久别的故乡，许多父母、家庭似乎想要在七天的时间里解决积攒了许多年以及未来一年的问题。时间和空间所带来的难题，在这里被集中放大式地呈现。

如何自处呢？一些人看到“代沟”便望而却步，或者是置之不理，其实不过是因为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代沟”往往面对的是亲人，而亲人，是无论你理解与否，他们都会在的。

更积极有效的办法则是像阿里埃勒一样，去仔细探访在还没有你时，你们的家族曾发生过的一些故事。就好像看一场私人的老电影，要么深沉，要么有趣。你会发现随着故事颠倒式的呈现，“代沟“会在不知不觉被填满，而你将更加明白过去的意义。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因为无论你采取怎样的姿态，故乡就在那里。即便是后来定居美国的约拿，也依然是某种“札胡”和“美国”的结合体，时空注定无法从人身上剥离。

而人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我们可以巧妙地利用时空形式以臻于无限。我们憧憬未来，就好像我们真的已经投身到未来去如此这般做好了一切一般喜悦；我们回忆过去，过去的一点一滴酸甜苦辣便加倍向我们涌来。

图片来源于《父亲的失乐园》

来者可追，而过去自有其独特魅力。过去在一定程度上是封闭的，因而更可能是永恒的。我们曾苦苦让未来许诺永恒，却发现生活每一天都瞬息万变。永恒存在于过去。在未来看起来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的盲目与不确定中，过去给了我们一条根。

故乡，方言，亲人，旧事，在根上盘根错节。它们曾有着几千年来让人们寄托和凭附的安定的力量。

生命有限，这一生所身处的时空有限，而如果我们能抓住那条已渐渐看不见的根系，我们可能会前所未有地发现时空延展之魔力，惊叹于世界的丰富与厚重，就好像以一人之力，多活了几个世纪。

《父亲的失乐园》

作者：阿里埃勒·萨巴尔

新星出版社

2017 年 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