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 重庆的浪漫与魔幻，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说到重庆，太多标签涌现：江城、雾都、火锅、索道、美女……单向君最初对于重庆的印象，源于那部比较经典的国产喜剧片《疯狂的石头》，在其中第一次见到城市里的索道交通、知道了“棒棒”，也记住了那句搞笑的台词：“城市像一座母体，而我们生活在它的子宫里。”现在想来，不无道理。

这座城市太过神秘，有繁杂建筑和交通、有雾蒙蒙的灰色、热气腾腾的赤红——“生长在这里的人想象力一定不会差”。《艳遇图书馆》第十一站，许知远走入雾都，称“它应该是像伊斯坦布尔一样非凡的城市，那种空间感赋予了重庆人巨大的魅力。”

重庆被拍在电影里、被唱在嘻哈中、被固定在一个历史坐标上……而现在，我们与许知远一起，走进雾都，感受它的浪漫、美丽、旺盛与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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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遇图书馆 第十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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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荡坐标

重庆

随身音乐

《The Water Wheel》

旅途荐书

《追寻历史：一个记者和他的 20 世纪》

艳遇大师

白修德

艳遇佳人

宋美龄

（以下为第十一站《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重庆】

这座城市，承担了 20 世纪的悲惨命运

重庆，对我来说是个有强烈空间感的城市。重庆是两条江的交汇，还包括那种大开大合、山的迭起，对我来讲，重庆介绍得有点糟蹋了。它应该是像伊斯坦布尔一样非凡的城市，那种空间感赋予了重庆人巨大的魅力。我在重庆有些个人的记忆，我当时的好朋友，一个很传奇的老学者，他老躲在沙坪坝的小公寓里去构想他对 20 世纪中国的种种理解，还会炒一手很好的回锅肉。我去找他，有时候下厨炒回锅肉给我吃，蛮浪漫的。

重庆洪崖洞

他有一个舅舅是学者唐君毅，一个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所以我想到重庆的时候，经常会想起这个老先生。当时他像中国文化内部的自我流放者一样，因为他向往的都是英雄主义，甚至他长的样子都有点像列宁，那种时代情怀式的长相，他生活在这么一个个人主义的时代，甚至都不是强烈的个人主义，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世族生活的时代，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想起重庆时经常会想起我去看他，在一起吃回锅肉的场景，他还拜会过梁漱溟，他在书架上还贴了一张他跟梁漱溟的合照。我每次进入他的小小公寓，到他的书架前坐的时候，就觉得穿越了好几个时代一样，这是重庆给我的很重要的记忆。

我去那些山上，看那些旧的别墅，当然也会去看关押江姐的渣子洞，去看另一个我觉得很有趣的人物史迪威的公馆。史迪威是战时帮助中国的一个美军将领，他还是指挥远征军，也就是整个印度战区的一个司令官，他与蒋介石之间发生过剧烈的争吵，非常不愉快，他称蒋介石叫 peanut ，花生，就是白痴的意思。

约瑟夫·史迪威将军旧居

我觉得一些城市是活在某个时代的，如果我们说维也纳好像活在 1914 年之前，凝固在它最辉煌的一刻，那我觉得重庆好像是凝固在抗战时期。它作为一个突然间变得如此重要的城市，是中国寻求自由的首都、保卫自由的首都。而且它也产生了很多有趣的关联，因为在曾经生活在重庆的很多人中，既有学者也有官员，当然也有普通人，后来因战争失败前往了台北。所以他们很多的中国记忆是跟重庆有关系，因为吃辣，重庆的辣也被带到了台北。重庆像某种 spirit ，是一种精神状态，像一个时间胶囊一样，被封存在某些地方。而且 20 世纪人们受到伦敦大轰炸等各种轰炸，重庆也是最早遭到轰炸的二战期间的首都。它其实也承担了 20 世纪那种悲惨的命运。

【邂逅之音：《The Water Wheel》】

 “现实的中国喧闹粗俗，更久之前的中国，反而特别吸引我”

我在想什么样的音乐能够配合这座城市，或者配合白修德这本非常重要又充满魅力的回忆录呢？

我的脑子里面突然冒出来的是一段电影的配乐，电影改编自毛姆写的一本小说，由我非常喜欢的男演员爱德华·诺顿主演。电影描绘了一个西方人到中国的经历，把中国的乡村描绘的非常浪漫美好。里面包括了一个试图去拯救中国的、具有传教士精神的这样一个人身上的高尚品质，包括了带着 20 世纪初一个西方人看待中国的印记，当然也带着非常明确的毛姆式的印记。

《面纱》（The Painted Veil） 

电影里面的音乐是我很喜欢的，好像配乐里描绘的是我有点熟悉，但又不那么熟悉的一个中国。当然可能是听起来有点陈词滥调的中国：江水、竹子、晃动的竹影、非常安详的寺庙，构成了一个看起来很安静的、东方式的中国。

尽管我觉得有些陈词滥调，但是音乐里面的很多情绪还是击中了我。或许是因为现实的中国实在太喧闹、太粗俗，那个更久之前的中国反而给我带来了特别大的吸引力。

作曲：亚历山大·德斯普拉（Alexandre Desplat），1961 年 8 月 23 日生于法国巴黎。他凭借《面纱》的配乐夺得了第 64 届金球奖的最佳原创音乐奖。此外，还获得五次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提名：《英女皇》（2007 年）、《返老还童》（2008 年）、《了不起的狐狸爸爸》（2010 年）、《国王的演讲》（2011 年）、《亚果出任务》（2012 年）。

【旅途荐书：《追寻历史：一个记者和他的 20 世纪》】

 “我被重庆迷得神魂颠倒，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抱负了”

《追寻历史》，【美】白修德 著，中信出版社，石雨晴 / 柯育辰 译，2017 年

我特别喜欢白修德对于重庆的描述，当然那个重庆不是此刻的重庆，不是 2018 年的重庆，而是 1939 年的重庆，那个战时中国的陪都，临时的首都。当然在描绘中，你可以看到很多地貌、重庆的精神仍然在延续。

“刚到重庆的头几周，我被这座城市迷得神魂颠倒，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抱负了。大约七百年前，马可波罗行至四川省境内，笔下曾书写过这样的城市，褪去 20 世纪加诸在重庆身上的单薄虚饰，时光就像倒退了数百年，把他那个时代古老中国的样貌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请允许我仔细描绘一下当时所见到的一切，因为恰是从它们开始，我一点一点了解了真实的中国。

重庆古城墙始建于明朝，已有 500 年历史，墙上共设 9 处城门。就在我抵达此地的几年前，人们为了获取建材，拆掉了不少城墙段，不过 9 扇城门都保留了下来，还矗立在原处，其中一扇仍在发挥着城门应有的作用，日出而关，日落而开，巨大的厚门板上是一个个黄铜的球状突起。过去，这扇门是供皇家运货马车通行的，名为通远门，取“连通远方之门”之意，如今，通行于此的成了汽车。这条供汽车行驶的“老”路建成有 12 年之久；1928 年以前的重庆还没有带轮子的交通工具，没有汽车也没有黄包车，甚至连独轮手推车都没有。就在我来这里的一年前，重庆“新”通了一条汽车路，是挨着该城墙南缘修建的。不过，此时的重庆，轿子和轿夫的数量还是远远多于黄包车和车夫的数量—300∶200。”

1939 年重庆街景

我特别喜欢白修德书里面对于很多 20 世纪杰出中国人物的描写。比如他在重庆碰到了周恩来，他讲到他跟周恩来的一次交往，因为当时周恩来是中共驻重庆的代表，需要去接受各种记者的访问。他当时是一个伟大的外交家，他要 entertain 这些美国记者、西方记者，让他们意识到延安的重要性。

周恩来非常有魅力，白修德回忆说，周恩来请他吃饭，有一道菜是烤乳猪。白修德是个犹太人，他解释说我是犹太人，犹太人不可以吃任何猪肉制品。其他人听完以后都觉得很沮丧，因为烤乳猪肉是很好吃的。最后周恩来打破了沉默，他再次举起筷子指向烤乳猪重复说，请请请，一边说，笑着解释说：“特迪，这是在中国。你再看看，你来看看，它像猪，但是在中国，它不是猪，它是鸭！”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白修德笑了，他也笑了，整桌人都笑了，我把筷子插到猪肉里，撕开金黄色的皮，吃到我人生第一口猪肉，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坚持不吃猪肉的传统，希望祖先可以原谅我。他接着写到说，不过周恩来这个人是可以让你相信，猪就是鸭的，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你忍不住想要相信。

年轻时期的周恩来

这是非常精彩的描述，因为我们都知道周恩来是很英俊的人，如果没有他，20 世纪中国历史也是完全会被改写。还有他对周恩来的面部的描绘，当时 43 岁的周恩来是正当年的周恩来。他说，

我初识周恩来的时候，距离他后来盛名远播、闻名遐尔还有很久。我们相识之初，他坚持只用说得并不连贯的英语与我交流，后来他更放松了，来赴约会时，不穿得一本正经，偶尔还会迟到，着急了，就连胡子也不刮，穿着宽松的衣服就来了。他肤色很黑，脸像高加索人。我还记得在他放松时与他聊天，他就像有一千种表情一样，非常生动，仿佛要用脸把对话表现出来一样。他说周恩来有小说家刻划人物的本领，完全可以成为最顶级的剧作家，他喜欢讲故事。这种周恩来的形象都是我们不熟悉的，不理解的。

他也描绘了 Henry Luce，Henry Luce 其实是我另一个偶像，我很年轻的时候，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人生最大的梦想是办一份像《Time magazine》时代周刊这样的一个杂志。Henry Luce 就是《Time magazine》的两位创办人之一，他创办的时候只有二十四五岁，结果这本杂志成为 20 世纪最伟大的新闻杂志。再后来他创办了一个媒体帝国，对于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美国社会有巨大的影响的传媒集团。

Henry Luce

Luce 是白修德的老板，当时白修德也很年轻，Luce是一个很爱才的人，所以就聘他做《Time magazine》时代周刊驻中国的记者。Henry Luce 也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支持者，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美国传教士，曾经在山东传教过，而 Luce 也出生在山东，后来搬回美国。我不知道他小时候会不会说山东口音，但他对中国有非常特殊的感情，所以在中日交战的时候，他始终站在中国这一边。他为了表现一种支持，特意到重庆去访问，去见各种政要，在他的杂志上倡导一个自由中国的重要、对抗日本的重要。

白修德也描绘了他这位其实年纪并不大的老板，他说 Luce 嘛，他在重庆待了十天，在这短短的十天里，他就用个人魅力征服了整个重庆，

他正值壮年，肌肉发达、精力充沛，总是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帽檐下是浓密而紧皱的眉毛，像一阵暴风雨席卷了重庆，在这场暴风雨中，我被它彻底征服了。然后他就把白修德带去马尼拉旅行，他说我们在香港停歇了一下，然后在马尼拉待了两天，Luce 把我当作他的中国专家，无休无止地提问，审问了两个星期，到马尼拉时才终于放过了我。Luce 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人，他对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在这个途中我们成为朋友。他让我叫他 Henry，他称呼为我 Teddy 。之后我们前往旧金山的途中，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结结巴巴地对我说，Teddy，你有没有在商业杂志上看到过，说老板的门是始终向所有人敞开的。我说看到过，他接着说，我可不这样经营我的杂志。所有人的门都是向我敞开的，但我的门只向我想见的人敞开。

这是一个非常骄傲和有性格的老板，我印象很深。

【艳遇大师：白修德】

重庆的姑娘，为什么这么美丽？

当时的白修德是个年轻犹太人，到重庆做记者。当时重庆是战时首都，非常混乱，有国民党方面的人，有共产党方面的人，有美国方面的人，有世界各地的使馆。还有有逃亡来的大学教授、年轻学生，他们都拥挤在一个小小的山城里面。包括现在重庆的姑娘为什么这么漂亮？就是因为不同省份、不同肤色、不同体态的人都拥挤在重庆，他们在这里产生了一个混杂的融合，所有混杂的都是更美丽和旺盛的。所以重庆姑娘的漂亮，与重庆成为一个各种文化和地域人的汇聚之地有很大的联系。

战时重庆，一位政府工作人员将出差，他的妻子在帮他整理行李。

重庆人要每天不断地爬山、爬台阶，所以她们身材会很好。她们每天要吃火锅，吃火锅吃的整天出汗，重庆的气候又像个蒸笼一样，新陈代谢很快，所以重庆人的皮肤就很好。

抗战时期重庆的女性很时尚：旗袍洋装高跟鞋

在这个各种文化交汇的地方，白修德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记者。他是个 virgin ，但他当时丢掉了自己的 virginity ，为什么呢？当时有个比利时外交官的夫人，在一个酒会之后的夜晚，把他拖进了房间里面，他丢掉了自己的童贞，从此成了她的情人。对于一个年轻记者来说，重庆真的是一个太浪漫的地方了，充满了危险，充满了刺激，充满了未知的可能。白修德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青年时代，后来，他写了很重要的报道，河南的大饥荒，他报道了当时饥荒的状况，以及国民党的无能，这也是后来美国政府跟国民党之间产生摩擦很重要的原因。

白修德记录 1942 年河南大饥荒影像

在冯小刚拍的电影，也就是刘震云的那本小说《1942》里面，那个由 Brody 扮演的美国记者，他的原形就是白修德。

电影《1942》中由艾德里安·布洛迪 Adrien Brody 饰演的白修德

但非常不同的是，演员是东欧人，又高又瘦，气质很忧郁。但是白修德却长得像小乳猪一样，又矮又胖，特别可爱。

白修德

【艳遇佳人：宋美龄】

她是 20 世纪伟大中国女性的象征，是贯穿三个世纪的非凡女人

说到重庆的女人，完全无法回避宋美龄的存在，尽管她是海口人。她爸爸是一个有名的传教士，生了三个如此杰出的女儿，她们也都嫁给了中国近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对宋美龄的描述已经汗牛充栋，她那段 1942 年在美国国会的演讲，用带有一点点南方口音的英文，用她的仪态万方，用她的那种“中国必将战胜日本入侵”的坚定，征服了美国的国会议员，征服了整个西方世界，她是 20 世纪伟大中国女性的一个象征。

宋美龄

我印象很深，我在 2003 年听到宋美龄去世的消息，产生了恍若隔世的感觉。第一反应是，她竟然还活着，包括张学良也给我这种感觉。她生于 1898 年，正是百日维新开始的那一年，去世于 2003 年。某种意义上是国共重新谈判，开始融合的年份，她的生命贯穿了三个世纪，经历和见识过那么多事件，宋美龄的人生太丰富了。我看过两三个美国记者写她的传记，也写得很有趣，将来应该用一期节目来讲述这个非凡女人的经历。

这集讲的是重庆，所以我经常想起，我在重庆的生活，我去过宋美龄和蒋介石在双青山的别墅，别墅在山腰上，为了躲避日军的轰炸，非常隐蔽，非常朴素。我会想，那个时候她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节选自《艳遇图书馆》第十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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