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观 | 舟舟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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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媒体在“世界唐氏综合征日”（3月21日）这一天，将其从人们集体记忆的深处打捞出来，“舟舟”这个名字，已经快要随着它曾经引起的那阵不大不小的喧嚣一起消散无踪。1997年，因为一部纪录片《舟舟的世界》，人们认识了这个身患“唐氏综合征”却又有着“天才指挥家”名号的青年，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以奇观的一瞥，向普通人展示生命的某些难以言表的奥义。20年过去，舟舟已经是一个生理年龄40岁的中年人，有关“天才指挥家”的一面早已褪色模糊，而“唐氏综合征患者”的身份仍然要伴随他此后未知而充满惊险的下半生。

1、

人们无法定义舟舟的幸与不幸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因果性。在500万分之一的患病率降临到他头上以后，更小概率的事件发生，他作为演奏指挥者的生活，使得他在重先天愚型患者当中多少显得另类，但“窄门”一旦开启，随之而来的质疑从未间断，而这种质疑，最后总能指向真与善与美之间多重背反的辩证关系。在知乎等平台检索“舟舟的指挥到底是什么水平”一类的问题，答案的丰富性超过了大部分影视剧观后感里的黑粉大战和口水仗，音乐内行人、爱好者、曾经与舟舟合作过或者听合作者说起过的人、天生的怀疑论者，以及永远的旁观者们逐渐达成一种共识，舟舟不会指挥，他的所谓“指挥才能”，很可能不过是跟着音乐挥动双臂；实际上，在“百度百科”的相关词条下面，早已写明，当音乐响起时，舟舟就会拿起指挥棒，挥动短短的手臂，“像”真正的指挥一样，直到曲终。

在这个事实判断的基础之上，艺术工作者们首先表达了明确的愤怒。他们认为，类似不实的煽情与炒作，利用中国观众对交响乐的大面积无知，把一个一无所长的残障人士送到掌声与鲜花当中，是用一种异常屈辱的方式耻笑了所有真正热爱指挥并且在这个专业努力付出的人。这种价值判断隐含了对由残障这个外挂因素带来的机会不均等的不满。不过，虚虚实实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多少人一样的沽名钓誉、一样的不学无术、一样攫取了他们的真实才能完全匹配不上的名与利，舟舟不过是当中最好欺负的一个而已。

2、

在风口浪尖上的还有舟舟的父亲胡厚培。

如果不是因为1997年的互联网还相当不发达，关于各种话题的争论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总是迅速凝固成对峙乃至相互撕裂的派别，然后指数级复制粘贴下去，胡厚培和他的妻子可能会受到更刻薄的质疑，比如为什么不做婚检，为什么不做产检，做父母为什么不需要上岗培训一类的质疑，特别是他们此后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行为的目的性和合理性在今天可能会面临更大的恐慌式斥责。

▲舟舟与父亲胡厚培

但幸好这些斥责来得晚了几年。

胡厚培曾经是武汉交响乐团低音提琴手，这使得舟舟在坐着大巴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闲逛之外，还多了剧院后台和排练厅的这么一个去处。就是在那里，老指挥家张起启蒙了他，乐团的乐手们时不常地配合他，而也是在那里，那部后来广为人知的纪录片《舟舟的世界》编导张以庆发现了他。

片子火了以后，剩下的工作交给了胡厚培。现在我们再来看，胡厚培与其说是培养了舟舟这个“天才指挥家”，不如说，他是用自己较为熟悉的资源和方式，给自己智障的儿子安排了一种生活。在此后，他负责舟舟的一切演出事宜，帮他组乐队，如今，这位78岁的老人仍然日夜照顾着儿子，为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撒手离开后可能失控的一切忧心忡忡。

在新近的那则视频中，胡厚培说，“你可以不爱舟舟，但是你不能歧视舟舟”；他还讲了一件事，有不少人也曾经来给舟舟提亲，都被他拒绝了，这为他赢得了公众口碑的大幅度加分。在此之前，不知道胡厚培是否也听到过对他的诸如“利用儿子挣钱”的骂名？

3、

一个社会道德伦理的边界，一个社会的包容度和它在多大程度上能表达出人类的善良，通常正是由像舟舟这样“非正常”的人群去完成拓荒。人们仍然应该感慨20年前没有互联网加持的社会，没有被无节制的炒作和讲故事煽情的伎俩弄得充满警惕的民间情绪，没有“圣母”这样被污名化的贬义词，没有像“吃瓜群众”这样一语道破道德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词，并选择相信，那些买票来看舟舟演出的普通观众，起码是带着善的初衷的，舟舟所提供的自强不息、不懈追求的共情模式、天才与残缺一线之隔的经典叙事、以及奇观化审美的虹吸效应，一次又一次地起作用。

但正如没有地狱，天堂也是虚伪的，这个“正能量”的场域——曾经也没有“正能量”这个词，——必然伴生着无数欺骗、不公、或尴尬或深深刺痛人的瞬间。人们在各种演出场合见证主持人一定要舟舟讲几句悲惨经历、唱几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才放他下台，那时舟舟的妈妈已经离世。而更深刻的讨论来自于，如果一种同情、一种善建立在虚假的地基上，它在伦理层面是否立得住，如果舟舟实际上没有任何指挥才能，一切都是人为的安排，那么，围绕舟舟所制造出来的那些所谓“正能量”，被小学生写进作文的那种励志片段，像曾经的雷锋、赖宁的那种经过编纂、经过美化、乃至经过颠倒的故事，是否就是一个讽刺了所有人的大笑话？

在舟舟37岁生日那一年，纪录片导演张以庆在采访中谈到舟舟如今的境况，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他说，社会对舟舟这样的弱者，一定还是需要帮助、需要宽容、需要温情的，他甚至提到，人和人的环境应该更宽容一些；这大概就是在那个年代的新闻工作者身上，还保存着的人文情怀。

4、

冷遇从2008年就已经开始发生。胡厚培回忆说，那一年，北京在办奥运会，全国在抗雪灾，“全国一律停止500人以上的集会或活动”。曾经走进过人民大会堂，指挥过中国歌剧院交响乐团、中国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最多的一年演出达168场次之多的舟舟，逐渐无人问津。

不应该用无人问津这个词。对于心智还没有那么复杂的他来说，社会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他不知道，但最大的改变在于，四处演出带来的欢乐和幸福消失了，而那是他唯一真实获得过的幸福。落幕之后，日常生活重新变得漫长而难捱，更遑论日益加重的病痛折磨。

一个人的生命辉煌期能有几年，一个人的艺术生命力能持续多久，即使是正常人，即使是功成名就、深有造诣的艺术家，也不能从容地回答这个问题。转身、着陆、最终与一个离开了一切外在依傍的自己相伴余生，这本应该是每一个生命应该思考的问题，舟舟不过是更难以写出答案的那一个。

于是，名和利、浮和沉，正常人们还在苦苦探索的东西，大概反而是如今的舟舟最不需要面对的。于是想，拂去一切评判的浮沫，只要那些流动的音乐的吉光片羽，和曾经靠近与相互鼓励的灵魂，真的给舟舟的生命带去过慰藉，带去过被照亮的瞬间，就足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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