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吉卜力时代，日本动画何去何从

四月五日，吉卜力工作室创始人之一的高畑勋导演去世，享年82岁。

而吉卜力工作室的另一位创始人，动画大师宫崎骏，虽然已经七次反复宣布退隐，去年也再次表示要复出，但同样已是77岁高龄、满头银发的矍铄老人了。

无论如何，那个无限辉煌的吉卜力时代，真的要过去了。

在这样一个“后吉卜力时代”，日本动画又该何去何从？

或许，从米林昌宏导演的新作《玛丽与魔女之花》中，我们能看到一些希望与慰藉。

尤其是，这部电影国内会在4月28日上映，我们也终于能在银幕上感受吉卜力昔日的辉煌了吧。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五一档的几部热门片，唯一适合孩子们和成人共同观看的电影了。这也是吉卜力传统的最大魅力之一吧。

《玛丽与魔女之花》在日本的票房已经高达50亿日元，是去年当之无愧的最卖座原创动画。虽然目前豆瓣评分比较一般，但这其实也是来自于大家对吉卜力一贯的严格要求。

因为，看过电影之后就会发现，倘若只是单看这部来自新人工作室的首部动画，怎么也不会只是这个分数。

或许现阶段，它确实不能与宫崎骏、高畑勋的作品比肩，但作为吉卜力的粉丝，还是能从这样一部满满吉卜力烙印的作品中，找到太多熟悉的吉卜力元素。

这一次，影片导演米林昌宏和制片人西村义明先生为宣传新作，专程来到了中国。而桃桃淘电影也非常幸运地对他们进行了一次专访。

说实话，这真的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体验。大多数时候，我们采访创作者之前，熟悉的只是他们的作品；但对于米林昌宏和西村义明，这两位频频出现在吉卜力纪录片中的后起之秀，却有种早就见面过的亲切感。

外号为“麻吕桑”的米林宏昌，虽然戴着一顶八角帽，但依然是那个看起来有些憨厚和内向的大男孩；说话时总是低着头，但每一个字都好像经过深思熟虑、无比认真。

笑起来会习惯性地歪起一边嘴角，说到自己喜欢的话题，还会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创作的秘密》

例如，当我问到他，“为什么作品中的主角都是少女？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少女心的导演吗？”

他虽然一开始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挽尊“我其实不怎么考虑男性女性，我首先考虑的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在想什么事情”……但后面还是忍不住羞涩地说“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喜欢看少女漫画吧”。

他也列举了一下自己最喜欢的两位漫画作家：池野恋和萩岩睦美。虽然并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感受一下这个画风，大家都懂了吧……

另一边，年轻有为的制片人西村义明，在采访前与我打招呼时就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说起话来也都条理清晰、重点明确，还会专注地看着你的眼睛，不愧是“要将日本动画带给全世界”的男人。

在吉卜力工作室解散了制作部门之后，他们自立门户，创立了「Studio Ponoc」普乐卡工作室；《玛丽与魔女之花》就是新工作室的第一部作品。

Ghibli是“从撒哈拉沙漠吹到欧洲的热风”，而Ponoc在克罗地亚语里的意思是“午夜”，是深夜零点，旧的一天结束了，而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但实际上，米林昌宏和西村义明，早在吉卜力转型时期，就不止一次地被委以重任，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在吉卜力工作了十八年的米林宏昌，迄今为止一共执导过三部电影，其中，吉卜力时代的两部分别为《借东西的小人阿丽埃蒂》和《记忆中的玛妮》。

前者至今在豆瓣有8.7的高分，二十三万人评价，好于92%的动画片；后者虽然毁誉参半，但也是许多人的心头好，并且提名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

《借东西的小人阿丽埃蒂》

在这样的成功背后，鲜少有人知道，《借东西的小人阿丽埃蒂》作为麻吕桑的处女作，是在宫崎骏完全没有插手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

当时，身为后辈的他如履薄冰，甚至在发布会上被严厉的制片人公开批评，也还是要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最终才能创作出“让宫崎骏也流泪了的作品”。

《记忆中的玛妮》

而《记忆中的玛妮》则被视为“吉卜力的转型之作”；在《起风了》已是宫崎骏退隐之作的情况下，吉卜力处于新旧交替的危机时期，他是被真正寄予了厚望的接班人。

”吉卜力铁三角“中的制片人铃木敏夫说，“在吉卜力成功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沿袭传统、一成不变就好；改变和创新，是只有在危机的时候才需要做的事情。”

而麻吕桑，就是那个危机时被推了上去的人。

米林宏昌是在大学时期看到宫崎骏监制的《侧耳倾听》后，就深受打动，不惜退学也要立刻加入吉卜力工作室。

《侧耳倾听》

很神奇的是，《侧耳倾听》的导演近藤喜文是宫崎骏的多年好友，也是他心目中第一位“吉卜力接班人”的人选；但却因为积劳成疾，在这部作品完成几个月后就猝然长逝，年仅48岁。

而在吉卜力工作了十八年后的米林宏昌，被公认为是“吉卜力最好的动画人”，也因此成为了下一位吉卜力的接班人，独立执导了两部电影。

或许，冥冥之中，这也正是动画人的传承吧。

他的合作伙伴、在吉卜力工作了十三年的制片人西村义明，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与铃木敏夫合作，真正独立制片只有两部作品，但每一部也都意义重大。

其中之一就是转型之作《记忆中的玛妮》，在铃木敏夫宣布将制作人一职全权交给西村义明之后，他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另一部更知名的作品则是高畑勋的遗作《辉夜姬物语》。因为当时吉卜力的主力都在制作宫崎骏的《起风了》，所以高畑勋在临时附近成立了一个“第七工作室”。临危受命的西村义明，需要协调一个全新的创作团队。

当时接受采访时，他也多次提到，新工作室的运营非常困难，好在这些过往的困难和挑战，也都成为了普乐卡工作室宝贵的财富。

《辉夜姬》

这次采访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与两位主创聊到了吉卜力的传承。

大概也没人会否认吧，手绘的匠人精神，是吉卜力动画留给世界最重要的财富之一。

西村制片人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感动的话：“现在越来越少的人在坚持手绘动画，如果吉卜力不做的话，就没有人来做了。”

《玛丽与魔女之花》就是一部纯手绘的作品，这部电影的核心创作人员90%是来自吉卜力，集结了八位原吉卜力原画师和150多位艺术家，跨时两年多完成，总共画了超过十万张手绘分镜稿。

大多数人应该也会感受到《玛丽》在画风上与吉卜力极为相似，这是当然的啦，因为米林宏昌本来就是吉卜力一手培养起来的原画师。而这部作品，更是得到了许多吉卜力原工作室成员的帮助。

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极为生动的“表情”和“动作”。

《千与千寻》中沉迷于欲望而暴饮暴食的千寻父母。

《哈尔的移动城堡》中与哈尔初遇的困惑的少女苏菲。

《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中因迈向新世界而无比激动的金鱼公主。

这些重要的画面都是由麻吕桑来负责的，宫崎骏也是在看到金鱼公主的一幕之后，感到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小子真能自己做出动画来”。

因此，《玛丽与魔女之花》也是一部以“动作”来取胜的、非常活泼的作品。

这部关于“魔女”的电影中有许多玛丽骑着扫帚、使用魔法的场面，充斥着速度和动作。“这种让人兴奋的情节可以让你心跳变快、掌心出汗。”

在接受采访时，两位主创也提到了两个细节。

西村制片人表示，在日本动画中，一般在出片名之前会有几分钟的戏。吉卜力的作品，片名前的戏都是比较安静的。但作为新工作室，他们却做了一个很不同的、有些炫技的尝试。

“第一部片要表现一下自己。” 所以《玛丽》的第一场戏是打戏，动作非常难，请了日本最好的动画师来画。

而米林导演则说，看原著的时候，他就对书中“动物大逃亡”的场景非常感兴趣。但这也是非常难画的群戏，要画出每种动物的不同形态、奔跑和攻击的不同姿势；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

他虽然口是心非地对制片人说“我们要不把这一段删掉吧”，但心里还是非常想看看做出来是什么样子。而最后成片的效果，果然是很震撼和惊喜的。

吉卜力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们总是在作品中传达振奋人心的普世价值观。

“吉卜力创作的都是小孩和大人都可以看的、美丽的、有价值的、能给人心中留下美好印象的作品。”西村制片人如是说，“普乐卡工作室也会继承这样的精神。”

因此，《玛丽与魔女之花》中的“魔法”，同样也是具有警示意义的。

在这部电影中，魔法是一种危险的能力。女主角玛丽因为采摘了「夜行之花」而获得了魔法，但也因此被魔法学校校长和博士利用，甚至一度令男主角身陷险境。而最终，玛丽也是在没有魔法的情况下，解决了事件。

导演说：“我认为，发达的科技其实和魔法没有区别，现在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满魔法的世界，是一个先进的科技对人产生了异化的时代。而这个作品刻画的就是一个突然得到了魔法、但又突然失去了魔法的女孩子。

“在充满魔法的时代，一个人没有魔法力量的话，她应该怎么生存下去，这是这部作品的主题。”

某种程度上，我感觉到，这个失去魔法的女孩，讲述的同样也是导演麻吕桑自己的故事。

这部作品，既是他对吉卜力的传承，也是一种告别。

麻吕桑曾经背靠着巨人的肩膀，曾经拥有魔法而在天空翱翔；但如今，失去了宫崎骏、高畑勋、铃木敏夫的魔法，他也还是要独自成长下去。

甚至于，当我们听到《玛丽与魔女之花》的时候，是否也会想到宫崎骏近三十年前的作品《魔女宅急便》？

但这也正是这部电影和吉卜力的不同之处。奇幻背景、魔女的主角，都是吉卜力不会再触碰的题材。年事已高的宫崎骏和高畑勋们，如今更多想要探讨的是生与死。故事的结局不是悲剧，就是分别。

但普乐卡作为一个新工作室，却想要展现出年轻人的朝气、想要给观众带了一个大团圆结局。

“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同，我们和吉卜力不一样的就是这点。”麻吕桑认真地说。

在看过电影之后，我不由感受到，在技术层面，麻吕桑几乎掌握了吉卜力全部的“魔法”——这确实是一部非常漂亮、也非常灵动的动画。

但倘若说有什么弱势的话，那就是故事本身，对于成长的思考与深度了。

《魔女宅急便》讲了一个简单又老少咸宜的故事，但每一个人物都极为丰满、令人印象深刻。

更重要的是，我们能从“飞翔”这个简单的动作中，看到对创作本身、对成长、对梦想的隐喻。到最后也不得不叹服：这真的不只是一部动画。

而在《玛丽与魔女之花》当中，配角们的形象就较为扁平，几乎都只是在为主角服务；主角玛丽，虽然同样是吉卜力偏爱的鲁莽、冒失的小女孩，但也仅此而已。这部电影是一张工整的答卷，但却不能触动我们更多。

麻吕桑确实拍出了一部「动作流畅的奇幻作品」，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为何要如此苛责呢？

至少，我们确实从这部动画中，看到了吉卜力多年来深深浅浅的记忆。

而这群失去魔法的孩子们，也才刚刚开始笨拙却真诚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