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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地心-800米的煤层中,我在打捞黑色的游鱼

作者:吴晓波频道 来源:吴晓波频道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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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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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地球上,两百年前,没有大型煤矿,也许两百年后也没有。大型煤矿只在现在这段特定的时期存在,我必须写出对得起它的作品。


——老井


文/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01

寿县古城的老城门,传说是汉代留存下的古迹,有一蓬一蓬的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把这些墙砖挤得参差不齐、东倒西歪。


奇怪的是,城门虽略显窄小、陈旧,但仍川流不息,骑着电瓶车经过的人,都要用脚撑着地缓慢滑行,以防被地上深深的、汉代的车辙引颠得七荤八素。


出了东城门,路口边植着一排柳树。以往古人分别时,会折柳相赠,以示挽留之意,而如今大抵没有人会再这样了,于是柳梢便闲闲地垂在护城河上,顾自临水照着。



诗人老井站在柳树下,静静地听着城门口的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述说关于古城的记忆。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寿县了。年轻时,他常常一个人骑着脚踏车来这里游荡。从工作的矿上过来,路上都是巨型的卡车拉着一车车煤,老井跟在马路牙子边骑车,一边骑,一边抹脸,一抹就是满手的煤灰。


“那时候写诗就像是疯了一样,每天不吃饭、不睡觉、不谈恋爱,一下工就写诗。但现在不行了,虽然写诗的技法在不断提升,但是那种激情、状态,再也回复不到年轻时的样子了


老井平时在矿上上工,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所以一般也不出门。空闲时,就窝在书桌前,看诗、写诗,最近一次去影院,还是两年前《我的诗篇》众筹在淮南播放,他受邀去观看。


女儿去年参加了高考,虽然分数线超过一本线十几分,她下决心要上985、211,于是和父母提出要复读一年。于是老井咬咬牙,在复读的学校周围租了一间三四十平的小屋,每个月租金大约是700-800元,对他来说,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次,得知四位评委一致推举他成为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后,我问他,你开心吗?


他笑了,然后说,开心啊,不管怎么说,这笔奖金,总可以解决不少燃眉之急。


他如此坦诚,令提问的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02


见面那天,老井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衫,露出洁净的脸庞和手指盖,以至于我一下子并没有认出他来


我觉得自己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我的诗篇》中,他满脸都是糊着汗水的煤渣,只有一双眼睛,在强烈的矿灯下闪烁着微光。


煤矿工人老井,他的脸仿佛永远沉在黑暗中。


地底800米,那里是老井工作的地点。从地表下降到那里,矿工需要排队进入罐笼,也就是简陋版的电梯,每次塞进大约三、四十人。下降的时间大约持续几分钟,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老井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头顶的天光被收进四方的井口,随着他们的下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米粒一般的大小。


老井告诉我,因为机器的声音和呼啸的风声都太大了,于是,在这个过程中,从来都不会有人说话,他们就在黑暗中,一直往下掉。


罐笼停了,工人们鱼贯而出,然后在井下再徒步走上30-60分钟,到了当天工作的区域,开始一天的工作。为了预防瓦斯爆炸,井下是不允许带明火的,矿工们连吃饭、喝水都困难,所以他们都是提前准备好。


“做了31年的煤矿工,在井下我从没吃过一顿热饭。”于是,胃病、关节炎、高血压、颈动脉硬化这些职业病,老井一个都没落下,每次爬楼梯,他都要用手轻轻扶着膝盖,更可怕的是,就在这两年,他已经数次莫名晕厥,短暂失去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于是自己默默爬起来继续做事。



但是,做这份工作最艰难的部分,还是在心理压力上。


每天下井前,煤矿工人都要先开会,布置当天的工作,并且强调安全规范。矿场的黑板上写着“每日一题”,按照规矩,管理人员会对矿工进行随机抽查,如果无法回答正确,他们将会面临相应的惩罚。每逢月末,还要参加考试——卷子上有选择题、判断题、简答题,全都是关于井下操作的安全知识。


冒顶、透水、瓦斯、塌方,在那个不见天日、没有四季的世界里,死神的手指仿佛就紧紧扣在每一寸黑暗中。即便是在井下已经工作了三十一年的老井,每天下井时,还是感到恐惧,感到黑暗的最深处有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球一直在偷窥着自己,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黑暗中长久地嚎叫


事实上,只要是做过几年煤矿工的人,或多或少都遇到过死亡。老井自己经历过几次死里逃生的事情,但最让他无法忘怀的,还是1995年那次谢一矿瓦斯爆炸。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上早班,从几十里外的家里骑车往单位赶,天蒙蒙亮时,经过矿门口,看见那里围着许多妇女和孩子,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忙下车问,一位上夜班的老工人告诉他,某某工作面瓦斯爆炸了,老井忙追问,伤着人了吗 ?老工人瞪了他一眼,瓦斯爆炸,哪有不伤人的?


或许那个眼神令老井无法忘记,他讲到这里,又说了一遍,“瓦斯爆炸,哪有不伤人的?” 然后竟苦笑一下,脸上的皱纹像是拧紧了的湿抹布,仿佛就要滴下水来。


老井的笑,总是让我觉得心酸。


大概是一年后,老井写了《矿难遗址》一诗。在《我的诗篇》纪录片中,老井完整地朗诵这首诗。他说: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03

老井讲话时习惯将手握在膝盖上,像个端正的小学生。


他在对话中几乎没有太多的肢体动作,最大幅度在动作的,就是他的眼瞳,总是非常用力地、非常用力地向上瞟着。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回忆着,又好像在拼命寻找着什么。


我觉得这也许是身为矿工的潜意识,总是在向上寻找天光


又或许他只是不习惯直视人的眼睛。


“同样都是国企工人,我们矿工好像从没和钢铁工人那样,对自己的工作抱有自豪感。煤矿工人的内心总是自卑的。”


二十年前、世纪交替之际,是中国建设发展的黄金时期,对电力、钢铁的需求都急剧增长,而作为能源原材料的煤炭产业,也随之呈现出喷薄的发展态势。


但是,在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钢筋森林、万丈高楼,建造得越高,离他们也就越遥远。因为他们是生存在-800米的人,闷热的潮湿腐蚀着他们的健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点点吞噬着他们的自尊。


“我第一次在负八百米的地心深处小坐时,只有我一个人。我悄悄地关上了头顶的那盏流萤般微亮的矿灯,在此时我会感到周围的黑暗像无形的坦克那样碾压过来,举目四望,我还会悲哀地发现:我鲜活的身躯和四周许多死寂的物体一样,皆是暗淡无光的,事实真让人欲哭无泪!


老井说,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给自己制定了一生中的最大目标:


竭尽全力地去创造出一些比我这个臭肉身更明亮、更高贵的东西来。


仅此而已!


老井说,他的创作生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抒情、言志、载道。从这之后,他开始以诗言志。而从《矿难遗址》那首歌开始,他的诗歌开始转向载道。


他说:


在这个地球上,两百年前,没有大型煤矿,也许两百年后也没有。大型煤矿只在现在这段特定的时期存在,我必须写出对得起它的作品。




04

 

在一百年前,世界上没有淮南这个城市,只有寿县古城。


淮南是一座因煤而建的城市。


最早是日本人,在淮南建起了第一座大规模的煤矿场,成千上万的劳工被日军奴役着、驱使着进入矿井挖煤。地底环境恶劣,许多工人在高强度和低保障的工作条件下迅速垮掉,因为无法得到医治而失去了劳动力,日军便将这些煤矿工人一批一批地便拖到荒野中活埋。


“在大通矿那边,就有一个万人坑。有时记者来采访我,我会带他们去那里看看。”


老井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猜这是因为他的创作题材以煤矿为主,因而这沉重的开端也成为他诗歌内容中可供考据的源头,但他并不愿将这种时代的厄运真正和他们进行紧密的关联。


老井的朋友、淮南市作协副主席王运超,一定要带我们去寿县古城看一看。他是老井多年好友。老井第一次作为诗人接受媒体采访、在海子的家乡举办老井诗歌研讨会,都是王运超联系安排的。像我们这样来采访老井,只要有这样的机会,王运超一定会排出空闲时间,帮老井打点一切,并且保存访谈的影像和照片。


王运超的愿望,是将淮南地区作家的资料全部搜集起来,将来开一个淮南文学馆。


也许是历史曾经在这里留下太多传说,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历史的记载、文化的传承有着极其浓厚的使命感,好像是要用生命,去刻出生活留在他们身体上的厚重而深刻的痕迹



在淮南市郊,有数十个湖泊,这些湖泊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在湖泊的底部,就是曾经的矿场——这些湖泊都是煤矿开采而导致地质塌陷形成的。这些湖泊的面积可能是西湖的近一百倍,但周围都长满了荒草。市民们更喜欢驱车去寿县古城玩,而避开了这里。它们就像是这座城市伤口,荒芜而又浩大。


艾德蒙·罗卡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千年以前,寿县是淮南国的中心,时光折柳,还留着一堵城门守护那些辉煌的过往;千年以后,这个依靠煤炭而建立起的城市或许不复存在,若湖泊边遍植柳树,可还记得那些在地心深处写下历史的人。


一片黑暗中,他们挥下沉重的铁镐,仿佛在煤层中打捞着远古的游鱼,然后——


一个一个黑色的字,浮在白色的纸上。


05

王运超也是搞文学创作的,有1000多度的近视,眼镜片有啤酒瓶底那么厚。他想过段时间去做个手术,把眼镜摘了,然后去报名学驾驶。


“有了车,就可以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老井的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结束后,他们会退掉租来的房子,搬回自己家。


早两年,老井用一生的积蓄,在淮南城乡结合处买了一套旧房还原房,大约3000元/平。虽然离市区很远,但在四周开阔,草木葳蕤,老井对此很满意,他说,这个环境很适合创作。


煤矿工是苦力活,以前骑车回家,常常一边骑车一边打瞌睡,就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靠着墙睡一会再骑车。那口矿井,给他带来了一生的追求,却也留下了遗憾:“在井下三十余年,坐井观天,每天看到的还是太有限,毕竟还是对创作有影响。”



我们邀请他来杭州玩,他很是高兴,特别想来西湖边的岳王庙,因为岳飞是他的偶像,正气、勇敢,武艺高强,且诗也写得好。


“退休以后,我想,也许是我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高峰期。”


他真心期盼着,脸上露出笑容。


我很高兴,这一次,他的笑容终于不令人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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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 | 郑媛眉 当值编辑 | 程盟茹

责编 | 郑媛眉 | 主编 | 魏丹荑 | 图片来源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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