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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路》: “太真实”的中国人在路上

作者:Vista看天下 来源:Vista看天下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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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2


毛晨钰 / 文

沈佳音 / 编辑



长乐路长约3.2公里,在地图上是一条很短的波浪线,位于上海市中心地标人民广场的西南方。当冬天路边梧桐树茂密的叶子都落光了,便能看到由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厦构成的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


美国记者史明智(Rob Schmitz)的家在波浪线的最西段。他来到成都路和长乐路交叉口的“锦乐花店”时,老板赵士玲(音译)放下手头的活计,有些埋怨道:“你怎么不来了?我以为你上班远了……” 


史明智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广 播 媒 体Marketplace驻上海记者。1996年,他以和平队志愿者的身份首次来到中国,《长乐路》是他的第一本书。


史明智和赵士玲相识于六七年前,当时史明智正在为美国广播媒体Marketplace做一档电台节目,报道中国老百姓的故事。史明智选择把“长乐路”作为自己了解中国的窗口,这里是他2010年来上海后一直居住的地方。赵士玲是史明智节目中讲述的主人公之一。


三四年间,史明智和长乐路上的许多人交谈,了解他们的故事。最终,他不仅通过电台让很多美国听众知道了13位中国老百姓的日常,还在2016年出版了记录他们生活的非虚构作品《长乐路》。2018年1月,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豆瓣评分8.6分,读者评价为“半条马路知中国”。



每个人都被困在问题里


“在上海的生活基本上没什么让我觉得惊讶的,除了人。”1996年,二十出头的史明智作为和平队志愿者来到中国四川,同行的队友有后来写了《江城》的何伟(Peter Hessler)和写《东北游记》的梅英东(Michael Meyer)。


大学时主修西班牙语的史明智原本计划去南美洲,却阴差阳错成了最早到自贡的志愿者之一,也是1949年以来,第一批住在这座城市的外国人之一,他在一所师范大学教英语。


1998年,史明智结束工作准备回国,在中国的最后一站是上海。他和朋友在上海和平饭店的屋顶喝酒远眺。目光越过眼前的黄浦江看到整个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修补的玩具”:新建的东方明珠塔身后满是起重机,这个看起来像建筑工地的城市初现国际大都市的雏形。


12年后,当他再次回到上海,那些修补工作早已完工。史明智住在紧邻长乐路的一处高层公寓里。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高铁地铁飞速运行,一切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除了麦琪里。他朝公寓北面望去是欣欣向荣的长乐路,而在南面落地窗的外头则是麦琪里。在上海最矜贵的街区,这块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地皮兀自长满荒草,被烧毁的房屋残骸四处散落。


这一带的建筑被称为“石库门”,是一种中式庭院住宅和西式城市联排的结合体,极具上海本地特色。在市政厅的记录里,麦琪里是上海最井然有序、保存最好的石库门,但在之后的城市改造中,麦琪里首当其冲,大部分居民被迁出,只有一部分人还在坚持斗争,陈忠道就是他们的代表。


陈忠道六十多岁,身材精瘦,眼神亲切,头发剪得整齐,有上海老克勒的体面。他领着一些居民住在摇摇欲坠的麦琪里,尽管拆迁队会时不时上门驱逐他们,“但我们一直都在斗争”。陈忠道在麦琪里的房子是他的父亲1933年花了10根金条换来的,当时他手里总共才有13根金条。


2005年1月9日,拆迁队在麦琪里往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夫妇家撒上汽油,导致两位老人被烧死。当时的上海正卯足劲儿筹备2010年世博会,全世界的目光都盯着这里,拆迁被迫终止,一切被圈在一道围墙里。几个月后,三名肇事的拆迁队成员被绳之以法,法官以纵火罪判处杨孙勤、王长坤死缓,判处陆培德无期徒刑。


但拆迁并没有真正终结。2013年9月24日,6个男人闯进陈忠道家,将夫妻俩赶出家门,关在几个街区外的一个院子里。他们在这里度过一生中最漫长的8小时,漫长到足够挖掘机把他们的家铲平。


赵士玲的花店在长乐路109号


长乐路上,有人被连根拔起,有人正试图扎得更深。赵士玲没来上海之前有一个想象,“上海”意味着“在海上”。1995年,赵士玲把“在大海里泡脚丫”的憧憬连同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大红袜、别着塑料花的大红帽收进塑料篷布包,离开丈夫和两个儿子,孤身一人到上海打工。没多久,大儿子大阳就被送到上海与她一起。大阳很好地适应了上海的学习,不仅是一千米的跑步冠军,还是作文竞赛的第一名,他有希望从这里迈入一所名牌大学。但由于没有上海户口,高中时大阳必须要回老家山东读书,参加高考。回到山东的大阳从高处跌落,他不再是尖子生,最终选择退学回上海打工。而一直留在老家的小儿子小阳被诊断为自闭症,被送往特殊学校。赵士玲对没能给儿子上海户口耿耿于怀:“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们得不到相同的权利?”她给自己同村朋友的建议是:“如果来这儿,就会毁了孩子的生活”。


城市改造、户口制度都是当下中国最热门的话题,史明智明白要解决这些问题确实很难,“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所以我还是要在书里讨论它们”。当被问到是否有意选择这些故事时,史明智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只是选出有趣的人,然后这些议题就自然而然地显现了,因为每一个中国人都被困在这些问题里。”



奔向四面八方的梦想


在那些困扰中国人的问题中,有一部分被归咎于“体制”。史明智认为,在他的书里,每个角色都面临“体制”的一个面向:“我把在‘体制’中的生活比作在水里游泳——在那里,巨浪正把你推向大海。如果你屈服于它,水流会把你推向不知深浅的水域,你可能永远不会回到岸上。如果你试图直接逆流游泳,你就会淹死。生存的关键是要让水流成为你自由泳的助推力,顺水流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最终摆脱它(水流)的控制。”


CK的咖啡馆在长乐路810号


在长乐路住了近3年后,史明智结识了CK,一位从湖南到上海来打拼的80后。CK对“体制”的启蒙来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出生于1950年代初,曾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回到城市后被分配到国有企业工作。他的父亲讨厌体制内的工作和同事,直到三十而立,“都不曾真正为自己做过一个职业生涯方面的决定”。 


被体制掌控的父亲把CK当作自己发牢骚时的听众,也当成唯一能掌控的对象。4岁时,他问CK想学画画还是拉小提琴,CK回答“画画”。父母转过头,商量一会儿,拍板决定:“你以后拉小提琴。”


然而体制最终抛弃了CK的父亲,他下岗了,家里再也无法负担一位小提琴老师,只能请某位叔叔教手风琴。后来父亲又自学指导他,他不会放过儿子的任何一个小错误,只要揪住一处就免不了一顿责骂或打上几下。紧绷到极点的CK曾试图自杀,他把一柄剃刀的刀锋按向左手腕内侧,“我继续割,但没有用。我看不清楚,而且我的手腕太粗了”。他放弃自杀,决心努力学习逃离父亲的掌控。


毕业后的CK因为会拉手风琴获得了一份体制内的光鲜工作,每天只要工作两三个小时就能拿到高薪,还有完善优厚的退休保障。可他希望找到更有趣的工作,比如替一家意大利手风琴制造商工作。但父亲却强烈反对,不同意儿子丢掉铁饭碗,不断重复一句话:“为国家工作,你的前途才无可限量!”


但CK已不是4岁的儿子了,他为自己做了决定。史明智在书中写道:“过去,中国人仰赖家庭或国家来指导他们的人生。CK这批人是最早能自己决定人生的。在未来,个体以及个体间的差异性将在中国社会被赋予更大的价值,而他们手握的正是通向这一未来的钥匙。”


长乐路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原名蒲石路(Rue Bourgeat)


CK在意大利手风琴公司从头开始,他的闯劲为他带来了丰厚回报。与此同时,他还经营着一家咖啡馆,并最终获利。之后CK的追求又转向佛教研究,每月都跟研修的朋友一起前往距离上海四小时车程的寺庙。史明智认为,“他们是为了建立一种家庭、朋友之外的社会网络”。2018年,当史明智再次来到CK的餐厅时,店门已经关闭,他摊摊手说道:“就像上海的任何一个梦想一样,梦想都非常短暂。”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王明与家人的联系仅靠书信


CK的梦想缤纷多变,也有人的梦想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2013年的除夕夜,朋友送给史明智一个从古董店里淘来的鞋盒,里面装着大约一百多封信。信从长乐路寄出,收件人是三千多公里外青海省德令哈劳改农场的王明。


王明曾在上海郊区拥有一个回收硅钢的小工厂,以此发家致富。1957年,王明的境况变糟,先是工厂被政府接管,随后又被以搞资本主义的罪名打成“右派”,移送劳改农场。这一年,他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第七个孩子——继六个女孩之后的第一个男孩王雪松。对父亲的惩罚蔓延到了每一个家庭成员身上,王雪松在课堂上被侮辱是资本家的儿子,姐姐们失去升迁的机会……


1973年,王明曾短暂回家,孩子们在火车站认错了自己的父亲,王明自己坐公交车回了家。即便最后服刑结束,王明还是渴望重返生意场,但被驳回。


史明智辗转找到了当初的男孩王雪松。让史明智感到惊讶的是,王雪松觉得父亲受到的判罚“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是他打破了那个时代的规则。你违反了规则,就得接受惩罚”。王明在养老院孤独终老,直到去世,他的儿子和妻子都没有参加葬礼。


王雪松也不想要父辈的这些通信。2008年5月12日,他和母亲抵达美国纽约肯尼迪机场,第一印象是“这里还没有我们来的地方好”。当他们到了满街都是中国商店的法拉盛后,他的母亲问:“我们现在在上海哪里呀?”从上海到美国,王雪松和母亲整整花了二十年。王雪松所有空闲时间都耗在图书馆,57岁的他开始学英语,还报名参加高中课程,梦想着在美国找到政府部门的工作。他告诉史明智:“在美国,重新开始永远不会太晚。”


史明智记得第一次来中国时,“所有人都在梦想着赚钱,因为没有什么其他梦可以做”。现在人们有了更多“往四面八方走”的梦想,“这些都是20年前的人不敢梦想的”。


“这些梦都能实现吗?”本刊记者追问道。“我不认为它们都能实现,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们可以做梦。”


锦江饭店建于1951年,曾经是新中国第一个国宾馆


高铁上的中国人


“中国发展如此迅速,我觉得放慢脚步去观察发生了什么、人们在做什么是很重要的,大部分中国人不明白这个国家发展有多么快,就像在一辆快速飞驰的火车上,你不知道这辆火车有多快。”史明智在一次视频采访中这样说道。想要捕捉到这种变化,也许只能通过观察人,因为“人不能像其他事物一样骤变”。有时候史明智觉得,在上海这个现代大都市,人们依然还保留19世纪90年代的痕迹。


在上海,尽管有很大一部分人像CK一样赚到了钱,能追逐更多梦想,但依然有很多人的梦想还是赚钱。史明智在美国农场长大,他了解农民,他们是天生的商人,永远思考关于“钱”的事。他觉得在现在的中国,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做任何事都讲究当下,生怕错过这一次,下一回风向、降雨变了,收成就变了。


史明智在长乐路上最后认识的是卖葱油饼的冯叔和他的老伴傅阿姨,傅阿姨是史明智所见到的性格最鲜活的人。这对夫妻挤在一间破旧拥挤的小房间,平时争吵不断,甚至同处一室要在床头放两台电视,各看各的。


第一次见面时,傅阿姨就告诉了史明智自己的过去。她9岁时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在饥饿年代,不得不挣扎着生存下来。这种用力生存的劲头一直维持到了现在,为了赚钱,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一次次投入到“快速致富零风险投资项目中”。哪怕史明智打印下那些项目不过是骗局的证据,傅阿姨仍不愿相信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反而热衷于拉着史明智入股投资。


这种“务实”甚至生长到了长乐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上。有关长乐路的第一印象史明智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路边的法国梧桐。人们剪去它们的顶端树梢,避免在台风天折断伤人,同时这还让法国梧桐横向生长,在夏天时,走在路上就能享受成片的荫凉。“曾经占领租界的法国人种下了这些树,但中国人让它们变得更实用。”


2012年,很多美国听众在听了史明智的电台节目后给他寄去邮件,表达他们对这些故事的喜欢,因为这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因为《长乐路》的出版,赵士玲的店多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客人,尤其是外国人。她不太能理解,“我的故事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每个中国人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么?”史明智安慰她,这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她。听到这话,这个脸庞红扑扑的妇女笑得很欢,但还是有些埋怨。在看过《长乐路》中文版之后,她见到史明智就忍不住说“你太真实了……”她没料想到自己的前半生几乎毫无保留地被写进书里,甚至把她的秘密都公之于众,以至于她不得不把书藏起来,以免被亲戚朋友看到。


让史明智觉得有趣的是,赵士玲介意他在书里写她出生于一个贫苦家庭,却完全不在乎他将她对丈夫的不满和想离婚的念头在读者眼前摊开。“听到她的话,我还是会有一点难过和负罪感,但我仍然觉得那些都是我需要写的,因为我希望人们能理解她是谁”。


当中国的出版商跟他说要把《长乐路》翻译成中文出版时,史明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觉得中国读者会觉得这本书有趣,这些在中国都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比我更了解”。一位长乐路的居民看完书后留言说:“何伟之后再读老美写中国,写的正是我家门口——长乐路。换一种语言看身边事物,常常便是再发现。原本司空见惯的对话,你一句我一言,透过史明智的翻译,听来都有了新意思。” 


而深入长乐路的故事也让史明智了解中国到底有多复杂,“哪怕你用一生来研究这个国家,你仍不能很了解它,这是一个巨大的甜蜜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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