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文字，是林青霞夜间的“半粒安眠药” | 咪咕悦读汇

希腊的人体艺术自公元前800年以后逐渐兴起。

早期的希腊人体艺术还明显受到古埃及的影响，两手夹紧在身体两侧，身体平坦，左脚在前，右脚在后。

但是，仔细观察这些人体，发现在埃及几何式的块面中出现了较多的细节。

膝盖的关节不再僵直，胸部的肌肉微微起伏，有着仿佛呼吸的律动；手臂的肌肉有了解剖学上更精准的描写。整个人体，虽然还无法动作，但已富有真实“肉身”运动的渴望，充满了弹性。

仿佛在漫长的静止之后，冰冻的“肉身”开始溶解软化。

从僵直到柔和，从冰冷到温暖，从呆板到富于表情，脸颊、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从克里特岛到爱琴海诸岛，向北延伸到希腊半岛，以及亚洲西陲，广大的古希腊文明领域，是以海洋作为中心。这与以尼罗河为命脉发展出来的古埃及文化全然不同。

沿着尼罗河，从上游到下游，形成了不可分割的帝国。大河两岸，土地的分配、灌溉，水源的取用，都形成统一的管理和纪律。

以法老王为最高领导，层层负责，不相紊乱。个人的“肉身”也只是整个群体中的一环，如同金字塔中的每一块砖石，无法独立存在，独立的“肉身”也没有任何个体的意义。

在爱琴海周遭的岛屿，以及半岛上遍布在丘陵山峦间的“城邦”，是希腊文明的基础。这些“城邦”（科林斯、斯巴达、雅典、迈锡尼等）各自独立，并不像尼罗河串连起来不可分割的帝国，它们是徜徉在海洋中一朵一朵独立的浪花，各自发展出不同的城邦特质。

埃及在努力追求一统性的最高准则，如同金字塔，也如同人体雕像中呈现的几何性倾向，端正，绝对，严肃，永恒静止，不可动摇。

古希腊的城邦在冲突对立中懂得了和谐，开始追求不同和变化中的秩序。

以建筑来说，希腊建立了以柱式排列的秩序结构。

面对古希腊的建筑，一根一根的石柱，形成完美秩序……

如同音乐，产生节奏，和面对金字塔巨大块面的威严之感完全不同。

“城邦”的组织很小，属于有“公民权”的城邦市民，去除了女性、奴隶，往往只有数千人。在这单纯的“城邦”组织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建立在相对的权利与义务之上的，其实，也正是来自希腊字源的“民主”的本义。

金字塔中隐含着一种“帝国”的庄严。庞大的量体，由下而上，法老王是金字塔的顶尖，崇高如神，下面层层负责，绝不紊乱，如同统领尼罗河上游与下游的帝国，在广袤辽阔的疆域，人口众多，必须有绝对的近于神谕的王权指令。

希腊的“城邦”则追求着列柱式建筑的和谐。“和谐”来自于不同意见的相互牵制与平衡。

希腊的哲学因此重思辨，重逻辑，许多“对话录”式的文体，发展到了高峰。“对话”如同列柱的秩序，相互建立结构的和谐；“对话”不同于“指令”，“指令”则是金字塔，是由下而上的绝对服从。

希腊的“肉身”因此有了全新的“觉醒”。

希腊人体艺术的成就今日已成为全世界的遗产。

全世界的美术学院几乎都以希腊的人体做训练的基础。

为什么是希腊？

当我们拿着炭笔，面对着一尊希腊式的石膏雕像翻模练习素描时，也许心中也会有这样的询问吧。

很少有一种文明，如此凝视“肉身”，如此眷恋“肉身”；“肉身”绽放如花，充满渴望，充满喜悦。

希腊的文明，解脱了埃及人长久的凝视死亡，仿佛在长夜之后，黎明的破晓，仿佛长长的冬日过去，肉身在春天的阳光里逐渐复苏。

“肉身”不再负担“死亡”的沉重，“肉身”有了“肉身”自己的喜悦。

希腊的肉身觉醒，更重要的基础应该是运动。

公元前776 年，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在美术史上，也正是希腊“古拙时代”的人体雕像萌芽之时。

希腊的重视运动与早期的城邦战争有关。作为城邦公民，身体的锻炼，参与跑、跳、掷铁饼、丢标枪……各种竞技，其实也就是战备的训练。

把实体的战争转变为四年一次，城邦与城邦之间的运动竞技，参与者因此全是男性，女性甚至被严厉禁止涉身运动场。男性的肉身之美，也因此成为早期希腊人体艺术的主要重心。

经由运动，希腊人找到了肉身的各种可能。跑、跳高、跳远、驾驭马车、投掷标枪，“肉身”存在的意义在于挑战“肉身”的极限。

“肉身”奔跑时在挑战速度的极限，跳高时在挑战地心引力的极限，投掷标枪时在挑战臂力的极限。不，也许不只是臂力，在标枪掷射而出的一刹那，左手向前平伸，右臂向后，双臂间产生微妙的平衡，腰部保持着旋转的弹性，前伸的左脚，脚尖微微离开地面，和向后提起的右脚脚跟相互配合。

在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细细观察一尊公元前5 世纪前后的男子投掷标枪的青铜人像，有人认为是宙斯大神，有人认为是持戟的海神波塞顿，但这尊希腊古典艺术的杰作，美在于对人体肉身每一个细节的观照。

男子站立于大地之上，两眼平视远方，他赤裸的肉身，华美而且尊贵，荣耀一如天上的诸神。他的肉身，没有任何衣物遮蔽，却比任何有衣物遮蔽的身体更坦荡自信。

希腊人在运动中发现了肉身的尊贵华美。

在运动中得胜的“肉身”，头戴月桂树叶编的冠冕，手持赏饮的酒杯。他并没有太多物质的报酬，他的荣宠尊贵也并不因为是击败了对手。他向欢呼致敬的群众答礼。他谦逊而自信，他的“肉身”之美，在于“肉身”挑战了自己极限的难度。

美术史上常常讨论到希腊人体的“独立性”，拿掉了身体周遭依附的石块，身体站立在自己的双足上。

这是希腊的肉身之美，独立自主的个体，面对并且承担自己的命运。

肉身如花绽放，没有借口，也没有委屈，没有与他人任何的关联。

在奔跑、跳跃、旋转与飞扬之中，肉身纯粹是自己的，升起或坠落，也都是自己的。

希腊人体的美，美在于纯粹只是“肉身”的绽放，与道德无关，与伦理无关；“肉身”第一次有了“肉身”自己的价值。

千百年后，我们凝视希腊人体，仍然激动感愧，仿佛我们的“肉身”从来没有这样“觉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