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女性终于走进了那座名为“自由”的球场

在伊朗对阵西班牙的比赛前，美联社摄影师Frank Augstein拍下了一位远赴俄罗斯为主队加油的伊朗女球迷。她扎马尾，穿短袖球衣和短裙，一手提裙子一手比出“V”，正笑着和身旁的男同伴合影。在搜索框中输入“世界杯球迷”，一秒钟能你找到上万张类似的照片，但这一张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病毒式传播。

仔细看这名伊朗女球迷脖子上挂的身份证件你会发现，上面有一张被黑色头巾包裹得只能露出脸部的照片。在伊朗的公共场合，女性是被强制要求戴头巾的。对她们而言，别人的日常是她们的奢侈。也正因为有了如此强烈的对比，这张看似普通的照片才会让无数人为之动容。

就在拍摄这张照片的同时，在万里之外的德黑兰，成千上万的球迷一齐涌入了阿扎迪体育场，其中有上百名女球迷。她们不少人身披国旗，头戴小丑帽，脖子上挂着希贾布头巾，脸上涂着绿白红三色油彩，呜呜祖拉吹得震天响。几分钟后，他们将通过体育场内的大屏幕观看球赛。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幕，伊朗女性等了近四十年。“阿扎迪”在波斯语义为自由，但自由来之不易。

2018俄罗斯世界杯第12日，伊朗女性被允许看球。（图：视觉中国）

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尽管伊朗没有在法律层面正式禁止女性参与体育赛事，但女性已经鲜少参加，因为她们经常被拒绝入场。强行违规者还有可能会遭到逮捕、罚款甚至监禁。今年3月份，有35名女性因为试图参与足球比赛而被拘留。偶尔，伊朗政府也会允许女性进入体育场观赛，但并不允许她们和男性混坐在一起。支持男女观众分区观赛的伊朗官员说，这是为了避免女性暴露在男性的污言秽语中以及警方并没有足够的女性官员来提供安全保障。

至于为什么没有足够多的女性官员，在《伊朗史》中，作者埃尔顿-丹尼尔写的这段话也许揭示了部分答案：“（伊斯兰革命后）在新的社会制度中，妇女遇到的其他问题还有教士集团支持的一夫多妻制、临时婚姻的习俗、童婚、包办婚姻、男子要求离婚容易而女子要求离婚困难等等。国家甚至干预妇女的生育权问题，起先是限制搞计划生育，以便增加与伊拉克和帝国主义作斗争的人口数量；后来为了解决人口急剧增加的问题，又把计划生育规定为强制性的义务。同时，保守派人士经常坚持禁止妇女担任法官和某些公职。”

虽然看球之路困难重重，但这些年来伊朗女球迷一直在尝试抵抗禁令进入球场。在一场伊朗对阵韩国的比赛中，有伊朗女球迷藏身在一众韩国球迷中进入了赛场。今年4月份，有五六名女球迷先是通过网络学习化妆技巧，随后贴上胡子、戴上假发，女扮男装成功混入了体育场内。在本届世界杯伊朗对阵摩洛哥的比赛现场，一位伊朗女球迷高举印有“支持伊朗女性进入体育场”字样的旗帜，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关注。

2006年，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拍摄的电影《越位》讲的正是一群热爱足球的伊朗女孩使出浑身解数去现场看球的故事。这部电影时长九十余分钟，恰好是一场球赛的时间，而全片也一直以球迷嘈杂的歌声、不时的欢呼声和哨声作为背景音。故事选择了2005年伊朗对阵巴林的那场世界杯外围赛。

这场比赛至关重要，赢下伊朗就能进入2006年德国世界杯决赛圈，因此也吸引了大批球迷前来观看。五六个互不相识的女孩因溜进球场而被暂时关在了一起，负责赛场安保的官兵并没有特别难为她们，甚至一度充当起了解说员，将赛场内的激烈战况转告给她们。在那一刻，对足球共同的热爱冲淡了宗教教义、冲淡了不同立场的对抗。在伊朗打进制胜球后，无数人涌上街头，足球带来的快乐消解了不同性别、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之间的矛盾。

《越位》剧照

这部电影拿到了当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银熊奖，却在伊朗本国被列为禁片，原因不言自明。该片导演贾法-帕纳西在之后继续用电影表达自己对伊朗神权政治和封闭政策的不满，而伊朗政府则在2010年以“危害国家安全和做了不利于国家形象宣传”之由对他判处了6年有期徒刑，并下达禁令：20年内不许拍电影、不许写剧本、不能接受任何国内国外媒体采访，不可以离开伊朗国境。

就像他影片中想法设法溜进体育场的女孩一样，贾法-帕纳西本人以转入地下的方式对抗着这种不合理的禁令。他的纪录片《这不是一部电影》是靠着藏在蛋糕里的一块U盘被人偷偷带到那年的戛纳展映的。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他的新作《三张面孔》仍然关注着伊朗女性的生存状态。在该片的媒体发布会上，摆放着贾法-帕纳西名牌的座位毫无疑问是空着的。某种程度上，他的缺席或许比他本人到场更有深意。

《三张面孔》剧照

这种“偷偷的对抗”不仅仅存在于体育和电影领域。伊朗作家阿扎尔-纳菲西在《在德黑兰读洛丽塔》一书中写到了自己与七名女学生开展秘密读书会，共同阅读被伊朗政府列为禁书的西方文学作品的故事。

阿扎尔-纳菲西原本在阿拉梅-塔巴塔拜大学任教，但“当教职员全神贯注于如何把海明威小说中的‘葡萄酒’一词尽数删除，当他们认为勃朗特包容奸情而不教她的作品，当每天都必须和反复专横的规章法令搏斗时”，她最终选择了从这所被誉为伊朗自由色彩最浓厚的大学离职。

离职后，她选了七名女生组成了读书会，每周四在她的私人住所开启文学讨论。在她的起居室里，她们一起阅读纳博科夫、《了不起的盖茨比》……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年轻的女孩们可以暂时摆脱束缚，露出耳环和挑染的头发，为盖茨比到底是爱黛西本人，还是爱钱，而黛西只是钱的象征争执不休。

这种持续了两年的隐秘阅读给这些被罩袍和头巾包裹着的伊朗年轻女性送去了一丝清风，也成为了她们在所有可能性都被剥夺的情况下，通往自由的一个微小开口。

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伊朗队可能已经搭上了回国的客机。第五次征战世界杯决赛圈，三场小组赛打出了史上最好战绩，无奈伊比利亚半岛“双牙”实力更胜一筹，伊朗再度饮恨出局。但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走进阿扎迪体育场的伊朗女性而言，一切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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