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电影是一把刀

47岁的珍妮芬·福克斯是一名美国纪录片导演，她来自中产阶级家庭，事业有成，在大学兼任教授；恋情也很稳定，和未婚夫订婚三年，对方正计划求婚。

一切看起来都岁月静好。

直到有一天，她年迈的母亲翻出来女儿13岁时写的故事。母女俩人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女孩13岁那年心心念念的、与40岁的田径教练之间的初恋，根本不是爱情。

这是一场童年性侵。

影片以这样的方式，一上来就给观众足够的冲击。而且，这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是的，今天要介绍的，就是女导演珍妮芬·福克斯亲身经历改编的电影《信笺故事》。

这部电影真实到，女主角的名字直接就用了导演的真名“珍妮芬·福克斯”。导演说，她必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保护这段故事的真实性。

作为珍妮芬·福克斯的首部剧情片，这部独立电影年初在圣丹斯首映的时候就收获了一片好评，直到现在烂番茄上还有高达98%的好评，评分高达9.1分。

当然，豆瓣的评价也不错。但更重要的是，至今还只有五千多人评价。对于这么一部特殊的电影来说，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少了。

是，我们非常想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毫无疑问，真实，就是这部电影最大的力量。

这种真实，去年我们就曾经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读到过。

林奕含的文字有一种飞蛾扑火的绝望，她要用尽世上所有的修辞和隐喻，她要把最后的自我撕裂开来。那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她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而《信笺故事》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是一个活着的人所讲述的故事。

一个从童年性侵中幸存下来的女孩，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段过往，这样的伤害，又将如何改变她的一生？

片中的“性侵教师”扮演者与导演

影片在圣丹斯公映前，导演做过一些内部试映。她找了心理学家、相关领域的社会工作者和律师、还有大学生，他们都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一部电影能如此深刻地剖析未成年人性侵。甚至于，在此之前，他们就没有看过哪部电影刻画出一位真实的、他们身边所见的性侵受害者。

从这个层面来说，《信笺故事》的意义是巨大的。它的诞生同样是适逢其会，倘若没有好莱坞近一年来轰轰烈烈的「#Me Too」运动，哪怕只是早一两年问世，或许它都会因为太过真实乃至于刺眼，而被观众们选择性遗忘。

上图为成年珍妮芬的扮演者劳拉·邓恩，下图为导演珍妮芬

93%的性侵都发生在熟人之间，珍妮芬的故事同样如此，13岁的她被自己40岁的田径教练所侵犯。

那个时候，她觉得这是爱情；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有些不对劲，但小女孩的自尊心却不允许她否定自己的选择。于是，一直活到47岁，她依然坚信，“那只是一段初恋”。

直到影片开始，“就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一间昏暗的房间”，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珍妮芬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大多数的电影里，性侵都被描述成非黑即白的事情。但事实更为复杂和令人困惑。作为孩子，你觉得自己被爱，你觉得自己很特殊，但同时你也在被成年人利用。

“孩子根本分不清这两种感情。这才是未成人性侵的本质。”

上图为演员伊莎贝尔·内利瑟，下图为导演珍妮芬童年

年仅14岁的西班牙小演员伊莎贝尔·内利瑟贡献了非常惊人的表演。她不仅经验丰富，之前就在《妈妈》中和劳模姐演母女；在外形上，也完美地符合了导演的要求。

《妈妈》中的伊莎贝尔·内利瑟

和真实的受害人一样，在拍摄时只有11岁的伊莎贝尔个子小小，貌不惊人，不过是个平凡的青春期少女。但相貌从来不是她们被选中的理由。

在片场，导演对这位小演员同样做了万全的保护。拍摄的过程中，小女孩的母亲会在场，所有的制片人都在场，一位演员工会的工作人员以及一位心理学家也需要在场。

伊莎贝尔通读过剧本，她知道自己的角色经历了什么，但导演从不会对她下达与性有关的指示。

例如，片中她和老师的床戏，就是两人分开拍摄的。伊莎贝尔一个人站在一张垂直的床面前，导演对她说，“想象你现在被蜜蜂叮了，那得有多疼？”他们要拍的其实是她的初夜。

而所有需要裸露和亲密接触的镜头，都由一位成年替身演员代为拍摄。根据路易斯安那州的相关儿童保护条例，片中扮演田径教练的男演员，甚至不被允许和伊莎贝尔有任何肢体接触。

杰森·雷特或许算是好莱坞男演员中的一颗遗珠，虽然至今籍籍无名，但实在足够讨人喜欢。他不单单高大英俊，更重要的是眼神温柔，看起来也很可靠。

而另一位剥削者，优雅美丽的马术教练，则由伊丽莎白·德比茨基扮演。如果你也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话，想必还记得这位气质优雅、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澳洲高妹。她在其中饰演Jordan Baker 一角。

即使观影前做足功课，真正看到这两位演员出场的时候，还是很难想象，性侵者会长了这样一张脸。

正如同在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你很难想象，“风度翩翩、相貌不凡、满腹经纶”的李国华会是怎样的面貌。那大概就是这样一张亲切的、充满了欺骗性的脸。

一开始，你们朝夕相处，他们笑语晏晏地教你骑马、教你跑步，若有似无地和你分享一些小秘密。

你满心都是孺慕之情。那是你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和女人。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界的呢？大概是有一天，他突然对你说，我比你的父母更能理解你。或者说，我们可以建立更深的羁绊，我们可以建立只有自己的小社会。

你懵懵懂懂。前一秒他还在让你读他写的诗，后一秒他就恳求你脱光自己的上衣。

你十三岁的初夜，他说，你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关系，我比年轻男孩更有耐心，我们一起慢慢地将你的身体打开。然后按着你的头到他的腰下面去。

对于珍妮芬·福克斯来说，这部电影所要探讨的从来不是她是否被性侵，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又是如何发生。

珍妮芬·福克斯毫无疑问正是他们想要的那一种受害者。

她家境良好，却有四个兄弟姐妹；父母忙于事业、自顾不暇。因此她天生缺爱，内向敏感，又太过早熟。迫不及待地想要踏入成年人的世界，也想要被当做成年人对待。

她自以为从这段感情中得到了尊重和爱。从来没有一个人会那样鼓励她，好女孩，你很美，你很特别，你天赋异禀，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人，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眼中的你。

她果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她以为这段特别的爱情让她成长。

但这只是所有作恶者的一贯套路，毫无例外。总是这样的花言巧语，总是这样的引诱，她并不特别，她只是万千受害人中的一位。

《信笺故事》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珍妮芬非常精准地描述了这整个回忆扭转的过程。

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就是少见的，或许这也是作为纪录片导演的敏锐——让这部电影从形式上，就不仅仅只是一部平铺直叙的剧情片。

一开始，她以为十三岁的自己是这样一位婷婷少女，和教练正好般配。

但翻开儿时的相册，她发现原来那时的自己简直瘦小得像根豆芽菜，看起来平凡又怯懦。

这就是童年时的我们：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但真实的你却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成熟。

影片中有许多打破了第四堵墙的时刻，13岁的珍妮芬面对镜头，直接与现在的自己进行对话。甚至两人会直接出现在同一空间中。

你看着13岁的她一步步踏入深渊，她经历大悲大喜，脸红、快乐、踌躇、痛苦。

但转头面对镜头时，她神情坚定，甚至是倔强：你觉得我是可怜的受害者吗？我不是受害者，我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体验，我是赢家。这是我的人生。

你恍然大悟：这不仅是一段回忆，这也是珍妮芬内心最深处的一场最难打的拉锯战。

说服自己是如此之难。她要让自己相信的，不仅仅是“他侵犯了我”，她撕碎的是自己的信仰。她曾经无比坚信那是一段爱情，是那段少年之爱成就了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而到现在，她要指认的也不仅仅是那个伤害她的人。那同样是她爱过的人。她要指认自己的误判，她要指认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她只是他哄骗的万千少女中的一个，他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生的烙印。

她以为自己被成就，但那只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了她的青春期，青春期发生的一切都会成就她。但倘若没有他，她本该拥有更多。他毁了她。

你看，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爱情。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对等甚至超过了年龄、智商、阅历、学识、地位……

这是人生阶段与人生阶段的不对等。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部电影同样也展现出了极其丰富的维度。

大多数以性侵为主题的电影，所描述的都只是事件本身；但《信笺故事》却试图探讨这背后的故事，真正深入到受害者内心。

而一旦挖掘到精神层面，这就同样也是一部青春片，一个coming-of-age story。

只是对于导演来说，她的青春期如此漫长，创伤一直蛰伏在她的内心，直到三十多年后，才逼迫她去重新面对一次最深切的溺水之苦。

而她最终也意识到，或许有些伤口是永远都不可能愈合的，也许你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但总有一天，一些新的伤口会浮现出来。

你要花掉一生的时间来面对这些创伤，直到它也变成你的一部分。

你将永远是一个不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