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收集屁股图片最多的人”：不一定认得脸，但一定认得屁股

木地板、成排书架、雕花古箱、刻着祥云的砚台，随处可见的字画，还可闻见阵阵清幽的檀香芬芳……如果不是架子上的医学书籍、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奖牌、地上堆叠起半米高的锦旗，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肛肠科医生的办公室。在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这里常被戏称为“博物馆”。

7月12日，南都记者在这个博物馆般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它的主人，中山六院肛肠外科教授任东林。他的白大褂里系着领带，举手投足温文儒雅，书卷气十足。

此前一天，他刚刚宣布，他的团队在世界上首次运用“猪小肠”生物补片材料，为一女性患者重建了直肠壁，使她的直肠功能在经历11年的“折腾”后恢复正常。当晚，在出差到广西的路途中，他写下：“从灯火辉煌 一路走啊走 走到灯火阑珊……”

坐在办公室的藤木椅上，喝着咖啡，任东林和记者聊起了手术刀和诗。

肛肠领域的“一匹黑马”

“我可能是世界上收集屁股图片最多的人！”说这话时，任东林自己也笑了，但言语中并不带任何羞涩，反而双眼中透露着“小傲骄”。

这癖好源自他的职业。任东林是位肛肠科医生。肛肠，肛门和肠道器官，人体排泄物的必经之地，成了任东林最常“打照面”的地方。人体胸部以下、大腿以上，他在这片区域耕耘超过30年。“接诊过的病人太多，不一定认得脸，但一定认得屁股，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我做过的手术，”任东林笑说。

任东林出生在四川绵阳，小时候跟奶奶一起生活。因为奶奶患有支气管炎，每次发作，他就会跑到村诊所找医生，但奶奶的病还是治不好。“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象，长大要当医生，治好奶奶的病”。高考填报志愿时，任东林填的三个志愿都是医学院。

回想起大学临床实习的时光，任东林还是激动不已。“那时社会没有那么多诱惑，我们真的是24小时待在医院，即使下班回家，还是会想马上回医院去。”任东林说，“临床真是一件特别有魅力的事”。

任东林在人体胸部以下、大腿以上的医疗区域耕耘超过30年。

大学时任东林为了做好手术，身边常常带着一根线，随时随地练习打结。抽屉的把手、桌上的钢笔、小棉花团等，都是他用来练习打结的道具。他的标准是：在棉花团周围画一个小圈，打结时棉花团不能移出圈外，结打得结实而均匀，这样才算基本出师。

1995年，已在普外科工作8年的任东林，调到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现广东省中医院），他与肛肠外科的“深度交集”也始于这里。当时广东省中医院正与日本大肠肛门病中心高野病院成立了“广东高野大肠肛门病防治研究中心”，这是当时全国为数不多开设专门肛肠科门诊的医院。

“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在哪里？在无人区。人体内的世界也一样。”任东林说，当时中国肛肠分科系统的医学研究多处在起步阶段，体系并不成熟。因此，即使在外人看来，心脏外科更为高大上，肝胆外科也更受青睐，任东林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被人看好，听起来也有点“脏”的肛肠外科专业。

任东林手术时，总会有许多医生参观学习。

“人体器官哪一个不重要呢？病人哪有大小之分呢？病人都需要被关心和照顾，正是因为很少有人去关注这个领域，才更需要年轻人去创造历史”。

在肛肠外科，任东林确实创造了历史。

1997年，在日本进修回来后的任东林，全心投入肛肠疾病的外科治疗研究中，成为我国最早开展“应用吻合器行直肠癌低位、超低位吻合”的学者之一。在复杂性肛瘘的治疗方面，任东林提出了“带瘘生活”的概念，“祛除病灶、通畅引流、保护肛门功能”的治疗原则得到了国内众多专家的认同和肯定。他还连续5次获得在全国结直肠肛门病手术录像大奖赛的一等奖，至今获得5项国家实用性专利，其中“闭合式肠减压器”已被很多肛肠科医生运用在手术中。

曾有人评价任东林是“肛肠领域的一匹黑马”，他执意更正，“哪有这么多黑马，只是比别人更加用心，更加努力，一路走下去”。他的家人曾表示，任东林是再合适做医生不过的人，因为他拥有超越常人的细腻和耐心。

当你和病人“确认过眼神”

7月11日，在世界首例运用“猪小肠”生物补片重建直肠壁的发布会上，任东林用40分钟做了临床过程的专业演讲。在发布会的最后，他向媒体展示病人出院那天，患者全家与他的合照，他紧握患者的手，所有人都笑得很灿烂。“我觉得那一刻，我比站在任何领奖台上都要开心，”他说。

接受首例生物补片重建直肠壁的患者是位50岁的女士，11年前因患上直肠癌进行了直肠癌种切除。此后许多年，她一直饱受并发症折磨，排泄物从阴道漏出，只能从腹部引流，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手术成功后，痊愈的那天，她向任东林鞠了三躬。

从医超过30年的任东林，其实比你想象中感性。

任东林说自己记性好，和患者的互动他都记得。一年中秋，一位他医治过的贫困患者，骑了四五十里的车来到他楼下，送了他4个苹果，还有一个稍大的月饼，“我不缺苹果，也不缺月饼。但当他汗流浃背出现在家楼下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感动。”

上世纪90年代末，任东林接诊过一位患有直肠癌的中年患者，因为知道他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任东林跑遍整个广州，最终在流花湖的摊子里找到了邓丽君的磁带。“原想给病人惊喜，但送出时闹了乌龙，才发现患者根本没有录音机，但他那时开心的模样，我一直记得，”任东林笑说。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个都有完满结局。任东林回忆，曾有个背着书包来就诊的学生，他希望医生尽快帮他手术，让他可以回去参加期末考试。“他不知道自己根本回不去了，他的肿瘤已经到了晚期，转移到全身，”任东林说，“那时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不敢面对他，甚至连说真话的勇气都没有。”

一位患有恶性肿瘤的女孩经历了多次手术，效果不佳。找到任东林时，她的肚子大得像鼓。“我记得每次查房，我都用两只手牢牢握住她，很希望给她传递一些能量，让她勇敢一些。”最后女孩还是离开了，走时只有二十多岁。临走前，病人希望回老家看奶奶，任东林就专门联系了一辆车，找人陪她回老家。

“那时候年轻的心，还是被无数次这么伤害过呀。”谈起这些，任东林会眼泛泪光。“如果你看过无数次病人的眼神，你就会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责任和压力，它会督促你抛开所谓光鲜的东西，去追求医学的本质，去追求可以解决临床问题的答案。”

喜欢文字也喜欢一个人走路

“翻过山口，前面是辉煌的夕阳，身后是圣洁的月亮。一路向前，持到底，不回头。”这是任东林2016年2月20日在阳春出差时写下的诗《夕阳西下 开阳高速》中的段落。

放下手术刀，任东林更像一个文人。他喜欢称医院办公室为“博物馆”，他喜欢用木头和石头的元素装点其中，认为这可以提醒他，“木头和石头可以经历千年，但人类的生命却很脆弱”。他喜欢一个人走路，也走过国内外不少高山、沙滩、森林和湖泊，即使在出差的夜晚，也还会坚持行走10公里。

他爱写作，形容文字“是洗涤心灵的地方”。今年年初，花城出版社先后出版了任东林这两年创造的诗歌和散文集，分别命名为《镜子》和《没有答案的问题》。后者与其说是散文，不如说是一位医生日记，里面收录了上百个他与患者的故事和真实感悟。

喜欢一个人走路的任东林，也走过国内外不少高山、沙滩、森林和湖泊。受访者供图

任东林并没有专门的写作时间，他说这些文字都是坐飞机上、吃饭时、等手术的闲碎时间写就。“我记得在上海的一个晚上，快写到100篇的时候，放弃的感觉尤为强烈，我不知道我坚持为了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坚持了两年。

关于写作原因，在《镜子》的自序中他写道：“我写这些东西肯定与作家不相干，这样的文字肯定也赚不了钱。但我的病人或者看过这些文字的医生或者医学生，尽管范围很小，但是他们的鼓励和喜欢就是我坚持写下去的理由。”

“极具有人文情怀”是不少任东林带过的医学生对他的共同评价。任东林认为，医学本身是一门极需要温度和温情的科学，“我一直坚信一点，当你做医生的成就越高，人文情怀远比技术来得重要。”

在任东林前年出版的《比技术更多》中，分享了他多年的经验，他特意用英文写下一句话“beyond the skills， more than love”，即超乎其技、不止于爱。

出品：南都采编指挥中心

统筹：南都人物新闻工作室

采写：南都记者 余毅菁  实习生鄢敏 李颖涛 周如意 王楚帆

通讯员 简文杨 戴希安

摄影：南都记者 冯宙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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