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日本社会，真的没法看懂《小偷家族》

是枝裕和导演《小偷家族》拿下今年戛纳金棕榈大奖，目前正在中国上映中，票房已经突破8300万，超越去年《银魂 真人版》创下的8100万日本真人片在华票房纪录，成为日本真人电影在华票房冠军。

影片中，导演以柴田一家人为中心，不动声色地揭开日本社会不为人知的的一面。在这里，日本不再是夜不闭户的超安全国家，一家人以偷窃、欺诈为生；日本人不再是永远彬彬有礼、永远爱整洁讲卫生的形象，柴田家里杂乱肮脏，他们说话粗鲁无礼。

我们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第三大经济体中挣扎的底层贫困人民；这个亚洲最发达国家，高度完善社会体制之中的种种问题和漏洞；而输出全球的二次元和宅文化，只是罪恶的性服务业和弹珠机赌博业的背景。

《小偷家族》预告

这篇文章，带你进一步了解日本社会，了解《小偷家族》。（剧透提醒，未观影者慎看。）

1. 日本超市没有防盗窃设备吗？偷盗如此容易吗？

是的。日本无论小型便利店或是大型超市门口都没有防盗窃警报装置，进入超市也无需存包；不少超市、药妆店等因为店铺面积有限，商品会直接摆放在外面。因此如果存心想要盗窃的话，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

每年商铺都会因盗窃承受一些经济损失，允许6%左右的呆账出现，其中就包含了被偷窃的损失。有数据显示，即使没有采用防盗窃警报设备，日本每年的盗窃案发生率保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并无上升态势。

日本社会在对民众的“信任”表态上有着执着的坚持。除了超市安保“松懈”，机场以外的交通机关也见不到安检场面。2015年日本新干线（相当于中国的高铁）发生蓄意纵火事件，导致2人死亡26人受伤。事情发生后，新干线乘车无需安检的做法受到质疑，不过铁道公司仍坚持不安检的做法。（欧美发达国家的铁路、地铁等交通均无安检仪式的安检）

2. 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初枝为什么不愿意拆迁、拿补偿款？

尽管影片没有明说，奶奶老宅所处的位置应该在东京都荒川区和足立区交界处。一是来自影片的提示，最后一家人透过被高楼遮蔽的狭窄天空看远处的隅田川花火大会。隅田川花火大会在每年7月最后一个周六，地点在台东区和墨田区交界处，荒川和足立区交界处的位置可以隐约看到。二是有网友目击到影片曾在那一带取景拍摄。

东京都23区分布，柴田家应该位于北部荒川区与足立区的交界处

网友称目击到影片在那一带拍摄

荒川区和足立区在东京都23区中发展较为落后，聚集着不少贫困人口，保留着不少老宅，几处商业开发项目也正在推行中。初枝不愿意接受政府的土地征收，一是因为荒川、足立区地价相对便宜，拆迁获得的补偿款与中国一线城市不可同日而语，“一夜暴富”不会存在。

其次，日本人、尤其是老年人对于家园的感情让他们不愿意搬迁。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以及今年夏天的暴雨灾害都伤亡惨重。日本有着高度发达的灾害预警系统，政府都有多次提醒，而大量民众在接收到警告的情况下仍选择不离开。另外，初枝在影片中提及“这些土地以前都是爷爷的”，大概也是出于对爷爷的情感，不愿意放弃老屋。

3. 儿子祥太是如何被捡到的？

祥太的父母因玩弹珠游戏将年幼的儿子遗忘在车内，中川雅也饰演的父亲治在试图砸车窗盗窃的时候，发现了求救的祥太，于是将他收养。

日本人痴迷的弹珠机

弹珠机游戏（日语音译为Pa-chin-ko，帕青哥）是一种在日本随处可见的具娱乐与赌博成分的游戏，男女老少都爱用它消磨时间，影片中的奶奶初枝也会去玩上一把。因为有非法赌博成分，弹珠机难免与犯罪组织、黑帮会扯上关系，影片《新宿事件》有两个帮派因弹珠机做手脚而发生冲突的情节。

《新宿事件》中，吴彦祖饰演角色不幸替弹珠机做手脚一事背锅，惨遭毒打

现实中，日本曾发生过多起父母因沉迷于玩弹珠机，看管疏忽而导致小孩被拐、或遗忘车内导致死亡的案件。

例如，1996年7月7日群马县太田市，一对夫妇因沉迷于游戏，4岁的女儿被拐，至今未找到，这件悬案被称为“横山由香里失踪事件”。

2017年7月8日，静冈县湖西市一名25岁男子将1岁的儿子放在车中，自己趁中午时间去打小钢珠。两小时后当他返回车中时，发现儿子已经脱水死亡。事件后该男子被警方以监护者遗弃致死进行逮捕。这些案件都是祥太和他不负责任的父母亲的现实来源。

4. 为什么祥太不能去学校念书？他反复念诵的课文是什么？

祥太不能去学校念书，并非单纯因为穷，或担心他被诱拐的事情被发现，另一个客观因素是他没有户口，无法入学。

日本与中国一样，是世界上少有的保留户籍制度的国家之一，户口牵涉到就学、医保等福利。日本的户籍制度和中国还是有不同，他们对血缘关系的认定比较严格。譬如一个户籍只能有一个姓氏，女生结婚都要完成“入籍”的手续，并改随夫姓。当然现在结婚也可以不入籍。

血缘关系认定之外，公民自由迁徙比国内简单很多，譬如地方出身的日本人，不用买房、不用积分、不用排队摇号，只要到东京各区的区役所登记一下，就能获得东京户口，跟其他东京人享有同样的医疗、教育权利，你的孩子可以和东京的小孩一起高考，录取率不会因为考生的户籍而差别化。

在日本传统观念中，“家庭”是靠血缘和户籍维系的，而《小偷家族》正是对这二者的双重背离。

祥太反复念诵的课文叫做《小黑鱼》，是美国儿童文学作家、绘本家李欧·李奥尼的代表作之一，被选为日本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教材已经有数十年。小黑鱼的朋友被身形庞大的金枪鱼吃掉，小黑鱼在消沉一段时间后重新振作，聚集起自己的同伴们，一同把金枪鱼赶跑——文章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弱者团结力量大，这个童话故事也是柴田一家的隐喻。

日本小学2年级课文《小黑鱼》

这个也细节揭示，11岁的祥太本该念小学四五年级，但没有经过正规学校教育的他水平只达小学2年级。从另一个角度看，即使没有受到正规教育，家人也无力辅导，祥太仍能靠自学达到小学2年级水平，证明他脑袋非常聪明。后来祥太在福利机构的协助下进入学校，与治钓鱼时说，考试拿了班级第8名，印证了这一点。

5. 日本法律中的“诱拐”如何定义？为何治被逮捕后辩解“他们是自愿的”是无效的？

在日本法律中，“诱拐”指通过欺骗、诱惑等间接手段，使对方从原先的生活环境中脱离，处于自己、或第三方的控制之下。“诱拐”并不涉及暴力行为。

如果其中含有暴力成分，法律上则对应另一个术语“略取”。“略取”指通过暴行、胁迫等强制手段，使对方从原先的生活环境中脱离，处于自己、或第三方的控制之下。法学中通常将“诱拐”和“略取”合称为“拐取”，二者的刑罚是一样的。

一旦对未成年人的拐取行为成立，根据法律规定，判处3个月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影片中安藤樱饰演的信代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如果嫌疑人以营利、或贩卖人口为目的，则最多可判到无期徒刑。

6. 松冈茉优饰演的亚纪，为男性提供的是哪种服务？

影片中亚纪穿着高中生校服，问男客人们“是陪睡？唱K？还是枕在我的膝盖上聊天？”她干的，其实是日本近年兴起的一种服务，叫做“JK按摩”（日语JKリフレ；英文JK Refle，JK Reflexology的缩写）。JK在日语中指女高中生（Joshi Kōsei的缩写）。

“JK按摩”打的是性服务业的擦边球，由于不属于风俗店或饮食店，经营这类店铺无需特别许可或报批。不属于风俗店的“JK按摩”即使雇用未满18岁的少女也不会违反《风俗营业法》，因此店员中除了Cosplay伪装的高中生，真正18岁以下的高中生也不少。

“JK按摩”的主要卖点是按摩时的近距离接触感，除按摩外，还提供在单独房间内进行2人悄悄话、膝枕、掏耳、在旁边陪睡觉等服务。不过从事此工作的女性对金钱的要求往往不低，因此常常会主动要求提供进一步的服务，获取额外报酬。

日本繁华商业区的女高中生

除“JK按摩”之外，还衍生出“JK摄影”（顾客可要求女高中生穿制服或泳衣）、“JK见学”（顾客可指挥女高中生摆想要的姿势）、“JK散步”（顾客约女高中生一同散步，实际上是店外约会）等不同形式，都是由日本男性对女学生的钟爱而催生的“JK经济”一部分。

7. 影片映射了诸多日本的社会问题，导演的触发点是哪一个？

《小偷家族》揭开了日本底层不为人知的一面，简直是日本当代社会问题的百科全书——贫困、盗窃、谋杀、老年人独居、老年金依存、老年金欺诈、家庭暴力、育儿放弃、幼儿虐待、日雇者劳动保障、失业、赌博成瘾、色情产业等等。是枝裕和表示，影片最初的灵感来源于新闻中的年金诈骗案件。

他表示创作的契机是在于此前接触的一个真实事件——家里老人已经过世，但其家人并没有发出死亡通知，而是继续骗取老人的退休金。当这家人被逮捕的时候，他们表示自己“不想认为老人已逝”，这种在别人听来只能是“谎言”的借口，令是枝裕和开始想象这一家人背后的生活。

日本的老人在退休后都依靠退休金过活，在日语里被称为“老人年金”。在日本经济总体低迷的背景下，靠老人年金过活的“啃老一族”越来越多。在老人去世后，一些人铤而走险，隐瞒老人去世的事实，甚至悄悄将尸体处理掉，从而继续冒领年金。这已成为近年来日本社会的热议话题。

2010年7月29日，东京都足立区役所工作人员在核查户籍时，偶然发现了一名诞生于1899年的“111岁老人”。经过约1个月的仔细调查，最终才发现，这位长寿老人早已在32年前去世。

2010年8月27日，这位过世老人的长女和孙子以“诈骗养老金”的罪名遭到逮捕。以此为契机，日本全国开始了一番核查活动，大量类似的老年金欺诈事件被发现。

从小津安二郎到是枝裕和，日本诞生不少家庭片大师。他们透过一个家庭，扫描到整个社会，透视的是一个时代。小津哀伤于传统家庭的瓦解，是枝则看到了家庭重组的可能性。尽管这种新型家庭的维系模式还不能为社会所接受，本身也存在各种问题，我们看到了导演超前的视野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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