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上天的维生素，却缔造出千亿美元的健康消费陷阱？

1976年，美国通过了一项法案，阻止了FDA对高剂量维生素补充剂的监管。

很多人指控FDA“威胁人们自由选择、购买‘无害的膳食补充剂’”。他们胜利了，可是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在寻求健康和消费保护的路上，试图保护他们的是FDA，而不是健康食品制造商。

数十年后，FDA首席顾问Peter Barton Hutt写道，这是机构历史上“最令人耻辱的失败”。

而科学与商业的博弈，这不是第一次，也远不是最后一次。[1]

Lime、Limey和败血症

在维生素真正被发现很久以前，人们就已经意识到，特定的食物能够保持身体健康。最早的记录出现在苏美尔人的石板上；古埃及人明确记录，可以食用动物肝脏来治疗夜盲症；文艺复兴时期，大航海时代的来临导致很多船员长时间无法获得新鲜水果和蔬菜而患病。

一个重要时间点在1747年，一名苏格兰外科医生James Lind发现，柑橘类食物，如柠檬和酸橙（Lime）可以用于治疗败血症[2]。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临床试验。由于试验在英国皇家海军中进行，水手们也因此得到了一个“Limey”的雅号。

现在我们知道，这些柑橘类水果中拥有丰富的维生素C，VC缺乏就是败血症的病因。但是实际上维生素C并不是第一个被确认的维生素，就连维生素这个词本身也要到将近百年之后才出现。

“生命之胺”

1912年，波兰生化学家Casimir Funk首次提出了“维生素（Vitamin）”这个词，也成功提取到了活性物质（后来被证明是维生素B3）。他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假说，认为其他的疾病，例如佝偻病、糙皮病、乳糜泻和坏血病也可以通过维生素治愈。

起初Funk把维生素命名为Vitamine。让我们来看一下这个单词，前缀“vit-“有“生命的”的意思，“amine”则是“胺”的意思。Funk认为所有的维生素都是带有氨基的胺，是生命的关键物质。

维生素很对得起这个重要的前缀。维生素A与夜盲症；维生素D与糙皮病；维生素B1与脚气病；维生素C与败血症……重要发现接连出世，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与维生素相关的诺贝尔奖项就不下十个。

维生素对生命的意义不消多说，后来的一些研究则证明维生素并不全是胺，于是“e”被去掉，维生素正式成了“vitamin”。

截至今天，科学界已经确定了13种人体必须的维生素，没有它们，我们的身体就无法正常工作；适当摄入这些维生素被科学证明可以预防许多营养缺乏疾病。

截取自wiki百科

来源于食物的生命精华

想当年镭元素一经发现，便迅速成为了时髦的添加剂，不管是食品还是化妆品，各种产品只要和镭搭上边儿，立刻就会变成社会的宠儿。像维生素这样一类来源于食物的“生命精华”自然也立刻得了十足的追捧。

上图是一张1917年美国农业部印发的海报。政府宣传尚且要蹭一蹭维生素的“热点”，更何况那些聪明的商人们呢？甜甜圈、巧克力，各种食品不管是不是有必要，都以添加维生素作为卖点，社会刮起了一股健康之风。

1906年，FDA成立，同时公布了《纯食品和药品法》，法律要求药物必须将有效成分印刷在外包装上，而且纯度不能低于美国药典或国家处方集。

随着时代的发展，商品种类越来越多，这部法律显然有些内容已经满足不了监管需求了。

1937年，大规模磺胺药中毒事件爆发，美国政府紧急出台了《食品、药品和化妆品法案（FDCA）》[3]，赋予了FDA更大的监管权力和义务，食品、药物、化妆品、各类添加剂以及医疗器械，都有了更可靠的安全管理。 

令人耻辱的失败

几十年间，种类繁多的膳食补充剂出现在市场上。此时的膳食补充剂已经包括了维生素、蛋白质、微量矿物元素等几个大类。在商家的宣传之下，这些补剂成了“健康”的代名词。

消费者还没有意识到，它们并不像宣传语那样“百利而无一害”。

1972年12月，为了防止人们超量摄入维生素，FDA宣布了一项计划，准备将剂量超过日推荐摄入量（RDAs）150%的膳食补充剂列入“非处方药”，制造商必须对它们的安全性提供可靠的数据。维生素A、维生素D和叶酸的高剂量使用将需要医生的处方。

从“保健食品”到“药物”，这对消费者的感官影响太大了。

这些措施完全基于科学机构的研究成果，但是被触动了利益的健康食品从业者绝不坐以待毙。从业者指控FDA，声称该规定威胁到了人们购买“无害的食品补充剂”的权利。全美健康联盟（NHF）组织了一项写信活动，超过一百万封信件发往国会，敦促立法阻止FDA的监管。

在那几年里，还发生了另一件臭名昭著的事件——水门事件。但是从国会议员们收到的信件数量来看，民众关注维生素远多于尼克松[4]。

1974年8月14日，听证会召开，民主党参议员William Proxmire提出了一项阻止FDA监管高剂量维生素的草案。

站在FDA一边的一位律师尝试说明该草案的危险性。律师在自己面前摆了八个哈密瓜，并说道，“哈密瓜是一种很好的维生素C来源，吃掉这八个，你能够摄入差不多1000毫克的维生素C。但是两枚小药丸就含有等量的VC。如果草案通过，一枚药片中就可能含有同样多的，乃至两倍、三倍、二十倍的VC。而且你在吃的时候并不会因饱腹感而自然停下来。”

一个多月后，Proxmire草案以81票对10票通过，并在1976年正式成为法律。

几十年以后，FDA首席顾问Peter Barton Hutt写道，这是机构历史上“最令人耻辱的失败”。

再次交锋

关注健康的现代人，已经习惯了买商品之前仔细研究一下营养标签，不过这张小表格可年轻得很。前文出现的维生素巧克力广告上也有一张标注着营养成分含量的表格，不过这种表格是商家出于宣传目的自行标注的，内容并不规范，也不具有监管意义。

1990年底，《营养标签和教育法（NLEA）》开始生效，FDA制定了统一的营养标签，以防商家标注内容的混乱，也能够帮助消费者选择商品。标签中强制规定必须标注几类必需营养成分和需要限制摄入物质的含量。

这项法案引起了膳食补充剂拥护者们的抗议。犹他州议员Orrin Hatch宣称，“收到了来自家乡的消费者和从业者的消息”，依据这项法案FDA可以“让任何企业关门大吉”。Hatch提出了健康自由草案，以阻止FDA对膳食补充剂的严格监管。

最终，Hatch草案没能通过议会投票，但是它成功说服国会将标签法对膳食补充剂的辖制拖延了一年，直到1994年，另一项法律的出台。

这就是著名的《膳食补充剂健康和教育法案（DSHEA）》[5]。

DSHEA给膳食补充剂的管理带来了重大的变化，可以说是它直接导致了现在市场的混乱。

首先，根据DSHEA，膳食补充剂的范围被扩大到了天然提取物，很多草药、植物提取物也变成了货架上的正规商品。

其次，DSHEA允许制造商在产品上做出健康声明，说明产品的成分将如何影响人体的结构或功能，例如“钙质可以增强骨骼”。但是宣称可以治疗或治愈某种疾病是违反法案的，例如“降低胆固醇”或“治疗心脏病”，制造商也有必要做免责声明，告知消费者产品不用于诊断、治疗或预防任何疾病。

此外，除了钙、叶酸等少数几种成分，制造商在做出健康声明的同时，还需要标注功效未经FDA评估。

然后，最重要的部分，膳食补充剂上市不再需要FDA审查了。

DSHEA

根据DSHEA，膳食补充剂上市销售并不需要FDA的批准，而在商品正式销售之前，FDA根本也无权审查产品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如果膳食补充剂中含有全新成分，那么在销售之前制造商必须通知FDA并提出有关安全性的证据——这些证据可以仅仅是“该物质以前曾在其他地区销售并且未发生不良事件“，而且制造商也可以只提交对他们有利的数据。

至于那些在94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于市场上的营养元素，它们不需要任何审查或告知就可以以新的包装和名字进入市场。

鳕鱼肝油是18世纪制造的第一种膳食补充剂产品之一,遗憾的是，如此“宽松“的法律也并未得到好好的执行。

由于DSHEA的出台，市面上的膳食补充剂种类从4000余种一跃至55000种以上，但是自1994年开始，FDA仅收到了170份新成份告知。

事实上，行业和FDA都承认，许多新产品推出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安全评估[6]。

当产品开始正式销售了，消费者服用之后出现了不良反应，那么制造商必须将其报告给FDA作为不良事件，此时FDA才可以评估该产品是否不安全、是否应该召回。而且如你所想，制造商的报告肯定不会很积极。

另一方面，以国家健康自由行动（NHFA）为代表的一些组织则为DSHEA的出台大声叫好。该组织网站上写道，“DSHEA是我国健康自由的基石”，“DSHEA不断受到攻击，需要健康自由倡导者的警惕”[7]。

膳食补充剂里到底有什么

现在拿起手边的“保健品”来看一看，你真的知道你都吃了些什么吗？

在美国，有一种颇受欢迎的膳食补充剂——圣约翰草。根据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调查，它至今仍是美国最畅销的植物类产品之一，许多品牌都有以圣约翰草为主要成分的膳食补充剂在柜销售[8]。

这种植物提取物被认为可以治疗轻到中度抑郁症、焦虑和睡眠障碍（是否有效？不比安慰剂有效）。但是这种草药在带来头晕、口干、胃肠道症状、光敏感等副作用的同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影响。它能够影响药物代谢过程，加速药物分解从而导致药效降低，严重遏制了几种重要药物的有效性——包括抗生素、避孕药、抗逆转录药物以及免疫抑制剂。[8]

麻烦的是，膳食补充剂不是药物，不需要处方，很多使用者根本意识不到需要告知医生。

从2000年到2012年，美国国家毒物数据系统收到了近27万5千次有关膳食补充剂不良反应的报告，其中三分之一与草药使用有关[9]。草药类膳食补充剂的不当使用也很容易引起肝损伤，全美肝毒性病例20%由草药引起，重灾区在合成代谢类固醇、绿茶提取物和多成分营养补充剂[10]。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DSHEA的“不审查”制度给了不良企业极大的生存空间。去年11月发表的一项研究对市面上六个品牌的运动、减肥膳食补充剂进行了检查，发现了两种FDA明确禁止使用的兴奋剂、以及两种新的兴奋剂类似物，非法添加含量是其作为药物最大剂量的两倍以上。[11]

维生素很安全？

复杂成分有风险，那么补充单一成分，例如维生素，应该没问题了吧？

说来有趣，补充的前提是缺乏，那么我们缺维生素吗？补多少合适呢？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营养专家普遍认为，人们只需要日推荐摄入量（RDAs），也就是正常饮食中包含的维生素含量；维生素的制造商认为，正常饮食是不足以提供人体需要的维生素的（或许越多越好）；作为消费者的我们，是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维生素么，管他缺不缺都补点，反正多吃也吃不出啥毛病来吧？

不然，多年以来，科学家的工作证实，大量补充维生素确实非常有害。

1994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了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和芬兰国家健康和福利研究所进行的癌症预防试验结果。在近十年时间里，29133名男性吸烟者每日服用50mg维生素E、20mgβ-胡萝卜素（维生素A的前体）、或安慰剂。令人意外的是，每日服用β-胡萝卜素的人更可能死于肺癌或心脏病。

两年后，同杂志发表的另一项研究结果也显示，长期服用大量维生素A或β-胡萝卜素的参与者死于肺癌的风险比对照组高出46%！研究者及时终止了这项实验。

2004年，一项meta分析回顾了14项随机试验，发现额外补充维生素A、C、E、β-胡萝卜素以及微量元素硒来预防肠癌，不仅不能降低风险，反而增加了死亡率。

2005年，《内科医学年鉴》综合分析了19项、涉及近136000人的试验，发现补充维生素E增加了死亡率。同年，另一项研究发现，心血管疾病或糖尿病患者补充维生素E会增加心衰风险。2011年，《美国医学会杂志》的一项研究则将补充维生素E和前列腺癌风险增加联系起来。[12]

这就有点奇怪了。这些营养成分也富含于蔬菜水果中，而很多研究都表明，食用更多的蔬菜水果是有益于健康的，这些人患癌症和心血管疾病的风险都更低，寿命也更长。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服用“浓缩精华”更应当有益于健康才对。

有一种可能的猜测是，大量的维生素补充剂提供了更多的抗氧化剂，而这对身体是没什么好处的。

在商家的洗脑之下，氧化、或者自由基这样的词已经被我们视之猛虎。确实，自由基会损伤DNA，对血管、细胞也没啥好处，与衰老、癌症、心血管疾病都有关系。这个逻辑很明确，服用抗氧化剂应当能够使我们更加健康。

但是自由基并不像宣传中的那么邪恶，它们也在抵抗细菌入侵、杀死癌细胞方面发挥着作用。当我们以服用膳食补充剂的形式摄入大量抗氧化剂的时候，氧化与抗氧化的平衡将大幅度向一方倾斜，很可能会影响免疫系统的功能。

然而在Proxmire法案和DSHEA的控制下，FDA根本没有办法对大剂量补剂进行管控，这些危险，大众根本不得而知。

豪华包装的消费陷阱

从两块钱一瓶的维生素C药丸，到三位数某品牌复合维生素片，再到昂贵奢华的定制礼盒，它们的内容物，很可能都是一样的。

美国一家名为Goop的公司提供定制的复合维生素礼盒，每种礼盒都起了一个充满吸引力的名字，比如“我为什么这么容易累”。礼盒内的维生素组合经过专家设计，具有不同的针对性。[13] 

但是让我们来看一下内容物，以“我为什么这么容易累”为例，里面包含12.5mg的维生素B6——这是每日推荐摄入量的960%，还有一些迷迭香和山药提取物等成分。过量补充维生素B6与心律失常、肌张力降低和哮喘发作有关，也可能会导致血压下降，同时也会与部分精神类药物产生相互作用。

这种定制的Goop维生素礼盒，每月要花费90美元。

另外一家名为VitaMe的补剂制造商，则推出了每月40美元的个性化盒子，分别包装以“美发日”“新娘婚礼”等名字，但其成分与常规维生素成分无显著差异。

如何选择膳食补充剂

产品是无罪的，当我们有需求服用膳食补充剂的时候，该如何选择产品呢？不妨来看看FDA的建议[14]。

首先，在网络上搜索补充剂的时候，可以选择一些非商业性的网站，直接了解某种成分的益处和推荐摄入量，而不是听取商家的夸大宣传。

其次，如果产品宣称的功能太完美以至于不像是真的，那么它们很有可能确实不是真的。常见的有“比药物更好的效果”、“完全安全”、“无副作用”等。

再次，“自然”、“全天然”并不意味着一定安全。

最后，记得服用膳食补充剂的时候，询问你的医生，是否能够、以及有必要服用这些产品。

永远记住，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

参考资料：

[1]https://www.nytimes.com/2013/06/09/opinion/sunday/dont-take-your-vitamins.html

[2] James Lind (1753). A Treatise of the Scurvy in Three Parts. Kincaid. pp. 127–.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Federal_Food,_Drug,_and_Cosmetic_Act

[4]https://www.quackwatch.org/02ConsumerProtection/dshea.html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Dietary_Supplement_Health_and_Education_Act_of_1994

[6]https://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p1113325

[7]https://web.archive.org/web/20131025222912/http://www.nationalhealthfreedom.org/nhfa/protect_dshea.html

[8]https://nccih.nih.gov/news/2002/stjohnswort/q-and-a.htm

[9]https://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3181-017-0623-7

[10]https://aasldpub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abs/10.1002/hep.28813

[11]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abs/10.1080/15563650.2017.1398328?journalCode=ictx20

[12]https://www.nytimes.com/2013/06/09/opinion/sunday/dont-take-your-vitamins.html

[13]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supplements-vitamins-bad-or-good-health-2017-8

[14]https://www.fda.gov/Food/DietarySupplements/UsingDietarySupplements/ucm10976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