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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理想主义之死

作者:奴隶社会 来源:奴隶社会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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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4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99 篇文章

Photo by Jeremy Bishop on Unsplash.

作者:Joyce Zhou,出生于上海,尝求学于洛杉矶,现居于伦敦,混迹于金融圈。以资产估值与报表分析维持生计之外,平日里爱旅游也爱读书,并热衷用文字记录身体或心灵的见闻。本小说连载于公众号:乔伊丝行记( ID:joyce_journal )。

一诺写在前面:

今天的文章是一篇小说,背后寓意比较深远 — 理想主义者面对接踵而来的现实困难,如何抉择?怎么看待当初的本心?结局也很耐人寻味,我就不剧透了,大家感兴趣往下看。

说另一件趣事,今晚 7 点半,我和现实生活中的一位“理想主义者” — 歌路营项目的杜爽老师会有一次对话,聊聊“如何更有效能地做社会创新”。

杜老师团队做的“新1001夜睡前故事”项目已经惠及了 5500 所农村寄宿学校的 150 万学生,非常有意义又有效能,这次特邀她来分享一些独家经验和故事。直播开放给所有读者,参与方式看文末。


程春捏着名片,跟着手机导航在小弄堂里拐来拐去,越走越想掉头回去。

名片很简单。一面黑底,龙飞凤舞两个大字 — “一念”,底下跟着一行地址,连个介绍都没有,更枉论电话网址。

而这个地址 — 程春在 S 市一待八年,都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导航里显示其在老城区,距离最近的地铁站也还需步行半个小时。一路上七弯八绕,卖蔬菜鲜肉的小摊贩堵在路边,污水肆流,在盛夏的空气里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异味。

可是想想递给她名片的那个人郑重的态度,程春还是擦擦汗,咬着牙又拐过了一个路口。

却见眼前一条小道,两边高大的梧桐阻隔了主干路上喧嚣的车声 — 竟是闹中取静,连外边的热浪都似乎止步于此。

再往前走几步,赫然是一栋老式小洋楼,门口极低调地挂了个牌,是跟名片上一样的字体:“一念”。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程春试探着向里走了一步,就听见一个清爽的带着笑意的男声:“好啦妹妹,我们把棋盘收起来吧,客人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迎出来。相貌平平,只一双眼亮得出奇,眸色清澈温暖。“程小姐,”他笑着招呼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瞬时冒出几分傻气,“我叫林松,是您的咨询师。”

程春却再次打起了退堂鼓。

给她名片的人的确语焉不详地提过,“一念”算是个心理咨询所 — 但也不完全是 — “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介绍人这样说。

可眼前这个咨询师 — 也未免太年轻了吧?

林松却已引着程春走进一个房间。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坐在桌前,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她的五官比哥哥更精致,脸颊上还有点鼓鼓的婴儿肥,倒是完全遗传了她哥哥那双清亮的眼眸。

“这是林梅,我的妹妹,是……嗯,算是所里的催眠师。”林松顶着程春不可置信的眼神介绍。

程春一时间只想扶额,深感她是被耍了,来陪两个小朋友玩过家家。却见兄妹俩一模一样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一脸小心翼翼,生怕她下一秒就拂袖而去似的。

她在这样无辜清澈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率先走进房间 — 也罢了,到了这步田地,来都来了,就算是陪小朋友玩一次又如何呢?反正她的时间现在也不值钱。

林松立刻喜动颜色,殷切地拉开椅子邀她坐下。

桌上还摆着围棋的残局,哪怕程春不懂围棋,也看得出白子的压倒性优势。林松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一边笑,“幸亏程小姐来的是时候,再晚几秒,我就得被妹妹杀得一个子都不剩啦。 ”

他说得有趣,饶是程春愁肠百结,也不由被这少年心思逗得莞尔。

好容易收拾齐整,又给客人泡上一杯清茶,林松舒了口气坐下来,再开口时已肃了神色。

“想来您现在对我们一定有许多疑惑,”林松说,“我们也不是故弄玄虚,只是这家咨询所做的并不是传统意义心理咨询或催眠。一念的概念比这更复杂一点 — 您听说过禅宗里,一念三千这个说法吗?”

程春颔首。她是学新闻的,国学功底很是不错。一念三千,出自隋朝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意指三千性相,都具足于一念之中。

林松继续道,“佛家说起一念必落一界,我们所做的,就是让您看到自己的一念之差所搅动的因果。”

程春看着眼前一张稚嫩的脸说出这么玄乎的话,竟被震了一震,不知作何反应。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林松看出来她的无语,立刻笑出一口白牙,好容易营造出的高人形象一秒破功。“翻译成人话就是……我们会让您看到,如果您在曾经的某一刻的某一个念头改变了,您的人生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这怎么可能呢?”程春下意识地反驳。这个咨询所简直越发像在胡闹 — 蝴蝶的翅膀一扇能造成的改变都得穷尽最复杂的公式还未必能算清,更何况人生轨迹的无数岔路?

“您先不必着急下定论,”林松狡黠地眨眨眼。“您的介绍人既然推荐了我们,想必是在这里得到了答案,也一定认为您可以在这里的获得帮助 — 让我猜一猜,您有这么个也许想要改变的一念,对吗?”

程春瞬间默然。她的人生,的的确确是因为一念之差,而自此面目全非。

“那么,现在,您愿意说说那个一念背后的故事吗?”

“这得从我大学的时候说起了……”她脸上浮起一点怀念,又很快被一点叹息盖过去。

大学新生入学,在大部分人的记忆里,大约都充斥着火车上的泡面,宿舍里的蚊子,父母停不下来的临别絮语和在夏日里尤为旺盛的荷尔蒙。

那个时候,阳光正烈,青春正好,所有的感情都开始得太轻易。

程春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俞秋筠。入住宿舍第一天,发现对床的姑娘有个十分有文化的名字,程春大言不惭地与人攀亲:“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 我们俩的名字同出一句词呢。”【注】

俞秋筠被她逗得直乐。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往往就是开始得如此莫名其妙。

俞秋筠家在江南,烟雨中熏腾出一身纤巧灵动,生活上亦是细致妥帖,很是照顾生于北地大大咧咧的程春。性格互补的两个姑娘果断报了同样的公选课,自此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俞秋筠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同为美术生的方子阳。方子阳是美院院长的儿子,一入学就凭着家学渊源才华尽显。而俞秋筠的灵气四溢则在不久后便初露头角,受到美院教授们的一致青睐。他们注意到彼此继而惺惺相惜,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为过。

程春每次回忆她的大学生活,都是这样快进般的一片模糊,看不清内容。仿佛只有入学季和毕业季是鲜明的,其余都是一团散乱的黑白。

当故事的开端和结尾太曲折,过程竟淡去了,以至于她始终无法想起,方子阳剽窃俞秋筠的作品,究竟有没有先兆与端倪。

在她看来,方子阳和俞秋筠与所有大学情侣一样,好的时候如胶似漆,闹的时候作天作地。程春则一直是个合格的闺蜜,见证过两人之间所有的分分合合。她以为,所谓大学情侣 — 根据青春影视剧 — 再坏的结局也不过出国堕胎劈腿了。

而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某一日回到宿舍,俞秋筠会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用哭哑了的嗓子说,“方子阳拿了国际大奖……用的是我的画。”

她和方子阳一起参加的那个国际比赛,程春是知道的。那几乎是每一个美术学生的心之所向。可惜莫说他们学校,就连整个大陆地区都已经良久没有获得过大奖了。

俞秋筠和方子阳作为美院最优秀的学生,自然要奋力一搏。那段时间俞秋筠真称得上废寝忘食,全副身心投入进作品中,丢弃的草图都堆得有小山一样高。

饶是程春不怎么懂画,也觉她画得极有神韵,连废图都好看,还开玩笑地收藏了一大半草稿,说是等俞秋筠成名以后拿出去拍卖。

俞秋筠和方子阳都无暇见面约会,终于紧赶慢赶在截止日期前画完,双双把作品交予学院,由方院长为他们统一寄出报名。

谁知最后交上去的只有一幅画 — 俞秋筠的画 — 却署了方子阳的名字。

当时的程春是什么心情呢?那一刻震惊阻断了思维,连愤怒都来得迟缓。她听见自己艰难地问,“那……你告诉学校了吗?老师怎么说?”

俞秋筠倒是已经过了最歇斯底里的时候。

她哑哑地嘲讽地笑了一声,“还能怎么说?他爸爸就是院长 — 说是不小心搞错了,让我理解学校的难处,别声张。”

她几乎有些呆滞地看着程春,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在浓重的苦涩里沉寂了所有光芒,“一边是多少年都没拿到过的国际大奖,一边是院长儿子剽窃的丑闻 — 阿春,你以为,学校还能怎么说?”

是的,俞秋筠虽然学的是艺术,也有艺术家的随性烂漫,骨子里却还印着南方姑娘的精明与现实。在被恋人和母校双双背叛的时刻,她清醒地认知了自身的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似是在说服自己,又似是安抚程春,“就这么算了吧。说不定呢……恶人自有天收。”

俞秋筠已经准备听天由命了。不肯认命的是程春。

那时候的她多年轻啊,血液里流淌着北方人的爱憎分明与仗义执言。又学了四年新闻,满脑子要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怎么能放过发生在她身边赤裸裸的黑暗?

她开始四处奔走,在校园里发传单,在论坛上写帖子,甚至找到了几个小报愿意刊载这则新闻。

知名学府,国际大奖,渣男剽窃,还有院长儿子和平民姑娘之间的博弈 — 这几个关键词一出,即使在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的当时,也足够夺人眼球了。

22 岁的程春成功以一己之力掀起群情激愤,将母校推上风口浪尖。学校的高层终于坐不住了,三番五次约她和俞秋筠谈话施压,想要大事化小。

俞秋筠感念好友的鼎力相助,又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人力可为的时候,谁愿意真的认命呢?

她咬死了要追究到底,和程春一起向大赛组委会提交了当时侥幸留下来的那些草图。

证据确凿,加上舆论哗然,组委会很快受理了她们的举报,确定撤回方子阳的奖。学校被迫出面道歉平息众怒,方院长引咎辞职,一力担下所有的过错,表示方子阳自始至终毫不知情。

事情至此,似乎已经有了个完美结局,正义战胜了邪恶,友谊得到了升华,好姑娘们应当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可是啊,命运真正的讽刺与残忍,往往发生于童话般的大团圆之后。

方子阳因为“毫不知情”而依然得以顺利毕业。却是俞秋筠和程春没有拿到毕业证。

事实证明,当一所历史悠久的学府确实恼怒起来,要与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秋后算账的时候,她们其实毫无办法。

学校用的理由都明晃晃地表现了其以牙还牙杀鸡儆猴的决心 — 俞秋筠和程春曾在近代史纲要的考试上作弊。

程春在收到这个罪名的时候,绞尽脑汁回想了一番,才记起这门课 — 呵,纯背诵默写类的考试,大家约定俗成地组队,你背一半我背一半,上了考场互帮互助,连监考的助教都睁只眼闭只眼。

这种民不举官不究的事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翻出来 — 据说有同学偏偏就在此时举报了她俩,随后便顺利保研了。

而在大团圆结局之后,关注此事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持续观望后续发展的那些即使为她们打抱不平,也成不了气候。

更有人说,“她们自己都作弊,还揪别人的错呢?”

也有出来说公道话的,“一码归一码,剽窃案已经结了,她们作弊也得承担作弊的后果。就算真是学校报复 — 那也是阳谋。”

于是四年学业,换来两手空空,再无回旋余地。

说了这么长一个故事,程春顿一顿,喝了口茶,就见林松眉眼间全是戚戚的同情之色,想开口又怕戳她伤疤的样子,不由失笑。

真是年轻啊,想装一装世外高人都不像,喜怒全形于色。

倒是始终没有说话的林梅清泠泠地望过来,一开口就是锥心之问,“你后悔吗?”

后悔吗?程春的呼吸骤然一滞。

这个问题,八年前有许多人问她。作为知名学府新闻系的尖子生,剽窃风波未起之前,已有不少媒体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一个似锦前程已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她却因为大学肆业,一家都没有去成。

可是八年前的她回答这个问题,真是掷地有声一点磕巴都不打 — “不后悔!”

怎么会后悔呢?那简直是她 22 年来最骄傲的时刻。她坚守了友谊与信仰,弘扬了正义与公理,没拿到毕业证不过是在这段英雄履历上更添一抹悲壮色彩。

更何况,在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真正受到生活的重压。在她为俞秋筠奔走呼号的时候,有许多校友站出来对她表示支持,希望母校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其中有几个校友运行着一家小小的自媒体公司,佩服她的果敢,更不会介意她没有毕业证的问题,诚恳地邀请她加入。生计的问题就此解决。

那是在什么时候,她的答案开始不那么掷地有声了呢?

她勤勤恳恳工作三年之后,迎来了自媒体的黄金时代,整个行业都在洗牌重组捞金。她所在的公司被一家规模颇大的纸媒收购,当初招她入职的校友创始人们则一个个拿着钱离开了。

新东家守旧又传统,并不多重视这个新收编进来的小公司 — 不过是为了沾一沾自媒体的名头好分一杯红利罢了。因而镇日只叫她写些情感鸡汤明星街拍一类无甚营养的文。

她气不过,开始试图跳槽。没有毕业证在这个时候成了她的死穴 — 连初选都过不了,谁有耐心听她讲那段陈年的英雄履历呢?

终于有家公司不知为何给了她面试,她满怀希望地去了,自觉表现颇佳,却在离开时无意听到洗手间里的议论。

“你听说了吗,今天程春来面试我们公司,”一个小姑娘神神秘秘地在爆料。

“谁啊?”

“哎呀你不记得啦,就三四年前的事儿 — H 大美院院长儿子的剽窃案,她帮她闺蜜大战学校三百回合的那个!”

“噢噢噢噢 — ”另一个姑娘恍然大悟,“那她会不会来我们这里上班啊?”

“你想什么呢?老总给她面试的时候可没想起来她是谁,只是觉得文字功底不错,就算没毕业证也可以试试。”爆料的姑娘显然知道颇多内情,“现在见到人可不是就想起来了?谁敢招她啊?万一公司哪天怎么得罪她 — 或者得罪了她的哪个朋友 — 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大家的饭碗还要不要了啊?”

程春呆在当场。在那两个姑娘走了很久以后,她才慢慢地踱出来,甚至不自觉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到了谁 — 在那两个姑娘口中,她可是如扫把星一样吓人。

她的命运似乎就此急转直下。

职场中人都明白,当一个人跳槽无望的时候,就说明她在市场上不被需要。不被需要,就没有选择,只能死死扒住现东家,所以更不必指望能把自己卖出什么好价钱。

于是在后来的五年里,每年的升职加薪,她都得听经理叹一遍苦经 — 竞争是多么激烈,年景又是多么艰难 — 可是明明坐在她旁边那个大学刚毕业两年的女孩子,发完奖金就兴高采烈去买了个 Prada。

而在上周,经理再次以这番说辞为由把程春放在裁员名单里的时候,她也不过是生出“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的心情。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她在失业的第二天约了俞秋筠喝下午茶。

人人都以为她和俞秋筠经过那一段风雨,应当会从此变成生死之交,殊不知人的感情何等复杂微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剽窃风波成就了俞秋筠。她虽拿不回大奖,却被组委会中的某法国知名画家相中,漂洋过海远赴巴黎去深造了。

等到学成归国,五花八门的奖项早拿到手软。当初以为天大的比赛刻骨的疼痛,回过头看也不过尔尔。

她当然是很感激程春的,但其实很少有人能忍受长长久久地被恩情裹挟 — 尤其是当受惠者比施恩者过得好的时候。不然,曹操怎么会忍无可忍杀许攸呢?

人总倾向于将成就归因于自己而将失败归咎于他人。她们都不是忘恩负义或挟恩图报的奇葩极品,只是有各自弱点的凡人罢了。

即使如此,当两个人在茶馆落座,两两相望之际,还是不得不承认,曾经的亲密关系已变质成无言的尴尬。

还是程春先开了口,“我现在变成无业游民啦……”她刻意用了一贯轻松爽朗的口气。

那一刻俞秋筠的表情相当精彩。她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了无措、愧疚、庆幸、不安,最终定格于她能调试出来最恰到好处的安慰之色。她小心翼翼地问,“春啊,你要不要……要不要来我的画廊?”

像是怕这话问得太过居高临下,俞秋筠急急地解释,“我不是随便提起来的 — ”她边说边观察程春的脸色,“我想了很久啦,画廊开了这段时间,也需要有人能总领媒体宣传这一块。前几天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开个公众号……用得上你的经验。”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

两个人这些年虽是别别扭扭的淡了,但对彼此的近况还是很清楚的。俞秋筠知道程春已经走投无路找不到收留她的公司,才会提出画廊的事。就如程春也知道,俞秋筠回国以后开的那个画廊,走的是曲高和寡的路线,跟大众媒体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俞秋筠也知道程春知道。程春不接话,她又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说到这一步,已是掰扯不下去。

程春看着坐在对面的姑娘。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按奈不住心中的嫉妒 — 八年过去,两人如今也不过只有三十,都还有张大体光洁的脸庞。但俞秋筠的一双眼灵动如昔,程春的眉间却已爬上了常年愁郁的褶子。

谁诸事顺遂,谁生活困顿,真真是一目了然。

其实俞秋筠算得上知恩图报了。她这话的意思,已是摆明了会给程春开一份配得上她“经验”的工资,哪怕她可能不会给画廊创造多少价值。

但程春不想考验自己。面对这张一如昨日的脸,她实在不确定能将自己的嫉妒压制多久。

她婉拒了俞秋筠的好意。三十而立,她在三十这一年,一无所有,不知何去何从。

后悔吗?

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人再问她这个问题了。旁观者早就忘却,而亲友则不敢相问 — 他们都认为她肯定后悔了,恐怕是后悔得肝肠寸断。

“我不知道。”她最终这么回答林梅。

也许她是应该后悔的 — 可是如果连她自己都后悔了,那就意味着年少时的义气与豪情、坚守与热血是彻彻底底的笑话一场 — 那这八年坎坷,又是为何呢?

她不能后悔。她最多……只能回答不知道。

“哦。”林梅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她的答案,转而些拿出奇奇怪怪的器材,示意她去躺椅上,“你想要改变的一念我已经明白了,现在可以开始催眠。”

程春被戴上一个类似头套的东西,像是 VR 游戏里的设备。“哪有这么高科技的催眠?”她腹诽着,却也懒得再问。方才那一场回忆让她精疲力尽,如今便无可无不可地任由这家奇奇怪怪的咨询所折腾。

她顺从地按照指示躺下来。

当她眼前渐渐亮起的时候,发现她正身处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其实她只进去过一次,却在八年后一眼就认了出来 — 是大学的校长办公室。

仿佛时光倒流。窗外的蝉鸣恼人得很,一声一声,迎合着办公室里的空调吱吱嘎嘎的风扇声。

在走进校长办公室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了辅导员的苦口婆心、方院长的诚恳道歉、教务主任的威逼利诱 — 她执拗地只认准一件事:获奖作品的归属必须公之于众。

最终校长开了口把她请过去。

程春站在空调出风口,耳边的碎发被吹得一飘一荡,挠着脖子。她却笔笔挺地站着,手臂僵僵垂在身侧不敢妄动。

“程同学,你反应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相比程春的紧张,校长倒是很慈蔼地笑着,“你为朋友的心,你作为新闻人的风骨,我们都很赞赏……”

22 岁的程春被夸到心坎上,即使竭力矜持,还是屏不住微微抿唇一笑。

“但是啊,程同学,大家同在一个学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校长却在下一秒就让她如坠冰窖, “虽然这次阴差阳错,荣誉给了方子阳同学,但我们都知道你和俞秋筠也是非常优秀的学生 — 学校这边,是很希望你们也能有个光明的前程的。”

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言下之意,学校若是在此事中名誉扫地,她和俞秋筠也不要想好过;反之,若此事就这么盖过去,她们想要怎样“俱荣”,都是好商量的。

现实中当年的程春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的言辞,但她一定是在寒心与愤怒中爆发了强悍的战斗力,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地批判了学校的立场,扬言不把这件事追究到底决不放弃。甚至一出办公室就把和校长的谈话发在了网上,进一步引发众怒的同时,把学校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而梦里的她却很镇定,镇定得近乎冷漠。“我也不是非要和母校过不去 — ”她慢慢地说,“但秋筠是真的受了大委屈了,我作为朋友,感同身受,只希望她能好过一些……”

肯诉委屈,肯要好处,就是有的谈的意思了。校长的慈蔼立时真实了几分。

等到程春走出办公室时,她的手里已经拿好了保研通知书,以及两封分量十足的推荐信,足以让她和俞秋筠都拜入全国范围内各自领域最顶尖的师门之下。

回到宿舍,她把东西给俞秋筠看,“学校能做到这一步,已算得有诚意……毕竟大奖怎么都是拿不回来了,”她顿了一顿,还是咬牙继续道,“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俞秋筠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好。”

这个精明的南方姑娘已经明白,她的好友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而是心意已决,要放弃了。她不能逼迫她继续,甚至都不能流露太多不甘 — 说到底,若不是程春出手,她连现在的保研和推荐信都拿不到。

程春看着极力咽下情绪的俞秋筠,心中一阵酸楚。

但就像人不会被恩情裹挟一辈子,也很少有人会被愧疚裹挟一辈子的。

程春虽憾恨自己没有把正义坚持到底,但这憾恨里还掺杂着对自己的辩护 — 这么多高层轮番上阵,能撑到和校长讨价还价,已算不易。

这一点憾恨绝不足以让她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最多只在偶尔闲暇回忆往昔时浅浅地戳刺一下她的神经,不痒不痛 ,但到底不大自在。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愿意多回忆了。

实际上,她也没有许多闲暇可用来回忆。她不愿再留在原来的学校,故而凭借推荐信去了另一所顶尖学府深造,紧接着便进了某跨国传媒集团。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本科时的第一志愿 — 社会类新闻,而是选择了财经板块,工作没几年就成了骨干,镇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忙归忙,回报也很丰厚。她三十岁的那年,已经是部门的小主管了。手下一群实习生,资质参差不齐,见了她也都规规矩矩叫一声“程春姐”。

唯有某个少爷脾气的男孩子,眼睛长在天花板上,才气是有几分,实在不够抵消他那人憎鬼嫌的性子。

待到实习期结束转正考评之际,上上下下却对他一片赞誉,恨不能将人比作文曲星下凡 — 无他,少爷是集团某老总的独子。

唯有程春,嗤笑一声,中肯道,“文章写得还成,性格嘛 — 怕是中二期未过。”随即力荐了手下的另一个实习生。

会议室里登时一片安静。同事想笑又不敢笑,经理面色黑如锅底。

事情传开来,也有交好的同事私下里提点她,“书面考评的时候可千万别这样了 — 把经理和老总得罪死了,你怎么办?”

程春耸耸肩不以为然。工作这些年,经验人脉俱全,学历亦无可挑剔 — 八年前她缺失坚持自我的底气和资本,现在她有了。何必为五斗米昧着良心说话做事呢?

果然,经理就此事明里暗里敲打她数次,见她冥顽不灵,也最多只给她穿穿小鞋,舍不得直接辞退这个得力下属。

程春却不受这个气,挥一挥衣袖果断交了辞呈。

许是命运冥冥中的注定,梦里三十而立的程春一样没了工作,随后也去了她现实中曾面试过的公司应聘,甚至在差不多的位置听了一回壁角。

“今天程春来面我们公司了!”

“那个财经类的程春?她还需要面试?”

“总归要走个形式的嘛……听说她得罪了上一家的老总。”

“那个老总怕不是傻的吧?你看着吧,她要是来我们公司,我们老板管她怎么折腾都一定把人留住的……”

声音渐渐远了。程春从 VR 头罩里解脱出来的时候,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梦境和现实混沌成一片,程春怔忪着从躺椅上坐起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小洋房里投下斑驳的影,恍若时空的碎片纠缠着跳跃。林梅轻唤她,“程小姐?”

少女清泠的声线剥离了梦境的虚妄,露出嶙峋而狰狞的现实。


“结束了?”程春开口时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您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林松温声道,一面递过纸巾,“我想您最好稍微休息平复一下 — 您感觉怎么样?”


程春经他提醒,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泪。“还能怎么样呢?”她勾勾嘴角,觉得无比好笑,“一步错,步步错,反正都是年少无知,全不值得。我想当个英雄当个好人 — 呵,怎么就不像梦里那样蛰伏几年呢?少逞一回英雄,少当几年好人,有什么差别呢?我偏就这么傻,蚍蜉撼树,赔上一辈子前途。”


林松看着她,欲言又止。


“您若果真少当几年好人,还是有差别的。”林梅却没有林松的瞻前顾后,直白道,“其实催眠还没有完全结束,最后一段关于俞秋筠 — ”


啊,是了,俞秋筠怎么样了?她梦境的后半段,这个名字几乎绝迹。


俞秋筠没能在那一场国际大赛上讨回公道,也因此不会被评委看中远赴海外,但她顺利拿到了毕业证 — 尽管这对艺术家而言或许没有那么重要 — 然后呢?


然后啊,她变成了一个更优秀的画家。这是程春重新戴上头套,看到俞秋筠作品时的第一反应。苦难困厄能够成就艺术,正如梵高的潦倒、德加的失明、和俞秋筠遭遇的不公。


现实中俞秋筠的作品,如空谷幽兰,美则美矣,到底跳脱于尘世之外,过于缥缈而少了直击人心的力量。


但在她诉求正义与公理却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之后,她的画作有了重量。


她的笔触间还残存着少女时期的灵动韵致,她呈现的主题却在诘问世界的阴暗 — 乍一看是温柔清冽的泉水,细品之下却是危险噬人的漩涡 —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作品所折服。


虽然梦境里的俞秋筠没能有巴黎的大师保驾护航,导致她的成名之路颇为坎坷,但当她 28 岁那年,被某位评论家慧眼识珠发觉的时候,她的作品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收藏家争相竞拍的对象。


引得程春驻足的这副画,价格就已被炒至六位数。一方面是因为作品的确动人心魄,另一方面,却得归功于画展门口巨大的花圈,以及边上几个大字 — “俞秋筠遗作”。


这位被评论家称为横空出世的天才画家,竟是昙花一现,三十岁时因服用安眠药过量而死于家中。物以稀为贵,她生前的作品价格立刻翻了几番。


俞秋筠短暂的一生里,最后的八年始终是沉郁的。她一直都不是多么坚强的性子,22 岁那一年经历的背叛与辜负从不曾被释怀,而后六年的籍籍无名,又迫使她尝遍人情冷暖。一夜成名来得太晚,已经不足以填补她经年抑郁后内心的空白,反而将她的生活扭曲成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剧。


苦难困厄能够成就艺术,同时也可以摧毁艺术家。


程春端详着面前的“俞秋筠遗作”。画中一个年轻姑娘,倚门回首,咧着嘴笑得正开怀,可眼神却是冷的,又讽刺又轻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观众。程春看着,莫名觉得画中女子杏眼微眯,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你不高兴吗?”林梅费解地拧着眉,打量着再一次从梦境中清醒而依旧一脸萎靡的程春,“俞秋筠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八年前的一念不止是坚守了正义,还救了她的命,你付出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 为什么你还是不高兴呢?”


“因为 — ”程春苦笑,仿佛终于认清了自己,“因为,俞秋筠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林梅更不明白了,还要再问,却被林松扯了扯衣角,讪讪闭嘴。


是啊,八年前那一念,是坚持真理也好,鲁莽率性也罢,都和俞秋筠没有多大关系。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关于程春自己 — 是 22 岁的程春,想要在平平无奇的人生里证明自己的价值,从而展开的一场感动自己的壮举。


哪怕当时在她面前哭的是个陌生人,她也一样会义无反顾。那是她的向往,她的青春,也所以,是她付出了代价。


林松送她出门的时候,照例递给了她一张“一念”的名片,“如果你认识什么人需要我们的帮助 — ”


“就一张名片?”程春似是已经恢复了精神,挑挑眉笑问。


“是的,每位介绍人只能介绍一位客人。”林松倒是还没从这个案例中缓过神来,恹恹道,“所以一定要是您认为真正需要我们帮助的人才可以 — 不过您大概也不会推荐我们了。”


“我会啊,”程春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一念三千,短短一梦,三千性相俱在其中 — 我想明白了不少。”


“真的?”林松如释重负地再次露出一口白牙,“谢谢您,希望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人有好报!”


程春很厚道地没有笑出声来,摆摆手走了。好人有好报 — 三十岁的程春早没有那么天真了,却不代表她不能从早年的善举中获得回报。


她的一念啊,曾经是她小心翼翼呵护的至宝,是她灵魂中最纯粹最高尚的时刻,被她一次次珍之重之地拿出来回忆,以照亮她惨淡的生活。


她从不曾想过要以之牟利。


可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如果一念的前因后果、利弊得失都是可以被计算的 — 说白了,那不过是她三十年里的一个小小瞬间,是她自导自演为其附加了太多的价值。

几周后,林梅就看林松对着手机长吁短叹。她莫名其妙地拿过手机一看,就见热搜榜上飘红加粗的大字:“八年了,H 大欠她一纸毕业证!”


程春很快火起来。八年前她就能凭几个夺人眼球的关键词掀起舆论哗然,八年后网络发达的如今就更不用说了 — 她在自媒体这些年的经验也不是假的,找几个营销号造一造势,火起来不过是水到渠成。


反应快的公众号已经递出橄榄枝邀她撰文。即使过一段时间热度散去,凭借程春的文字功底,现阶段的关注足够帮她圈住一部分忠实读者,过几个月兴许还能借着此事余温出本回忆录。不说一夜致富,至少生计不会成问题了。


林梅又不明白了,“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哥哥怎么叹气呢?”


“哎你不懂,我在叹息一位理想主义者的消逝啊。”


“你们人类简直太奇怪了,”林梅撇嘴,“一面为理想主义的缺失而遗憾,一面为理想主义的代价而叹惋,可是当理想主义者真正获得世俗的好处时,你们又觉得她不是理想主义者了 — 要不要那么矛盾啊?”


林松无奈。这要怎么解释呢?理想主义者之为理想主义者,就在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总是出于内心的准则,而不以外物为转移,他们的高尚是不需要被奖励的。当程春选择将她的一念化作金钱名誉,那也就意味着她彻底地不再在意那个瞬间曾坚守的一切。


“假如她又一次面临这样的选择,她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林松继续叹息。


“为什么不会呢?”林梅反驳,“如果她这一次获得了足够的好处,你怎么就知道,不会有下一次呢?”

 

【注】:出自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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