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需要的，是真正的疯子

拉斯·冯·提尔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当别的11岁孩子都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拉斯已经开始拍摄动画片。

他的动画片里，全是生殖器。

他于1967年10月13日拍摄了这部［南瓜岛之旅］。

《南瓜岛之旅》唯一的图片

除了奇怪的生殖器，里面还有三个头的兔子，它走路一蹦一跳，三个头会同时转起来。

这是一个11岁儿童的世界。

难以想象。

拉斯·冯·提尔注定是个疯子。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疯子，创造了无数新颖的拍摄手法，构思了种种哲思的拍摄角度，让丹麦这个北欧小国成为电影史上无法忽视的力量。

50年已逝，曾经的疯儿童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已成大师。

精神病导演的

平凡之路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拉斯真有精神病，但他的行为似乎一直偏离常态。

也许北欧的天气太冷，不然为何会诞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拉斯和电影结缘甚早，［南瓜岛之旅］开始，他便一往无前。

1968年，他从动画短片过渡到真人短片，一部仅有一分钟的［守护神，溜冰者］令人大开眼界。

《守护神，溜冰者》

片中的主角冲入银行，开枪打死了银行职员，将抢来的钱如数供奉给了他心爱的女人，CULT意味十足。

彼时的拉斯，年仅12岁。

电影在少年的手中，既像探索世界的工具，又像表达欲望的窗口。

两年后，拉斯玩心大发，片长扩展到了7分钟，片名也变得斑驳陆离。

它很长。

名为［你明知道逃不了为什么还要逃？逃避你眼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你是个胆小鬼］。

影片全部采用手持摄影，晃动程度堪比过山车。

内容则完全无所指，一时是木乃伊的脸，一时是奇怪的灌木草丛。

影片中的木乃伊与草丛

看过的人得出了一致结论：

这孩子疯了。

不过，没有人说片子很烂。

影片介入电影的角度是探索其作为视觉艺术的表意性，而非作为文本载体的叙事性。

即使没有结构，毫无节奏，却难掩拉斯能用影像思维看待世界的天分。

这与美术很像，有的孩子天生就会在纸上画些什么，当他们受过专业的素描，速写训练之后，他们的表达更加规范，为人接受的形式令他们的才华更加天马行空。

有的孩子天生就不具备这种造型艺术思维，即使熟练掌握绘画技巧，他们的作品也只能像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一样。

电影同美术一样。

麦茨否认了电影作为语言的可能性，那是因为影像的表达缺乏共性，容易被肆意解释。

但他不能否认，影像的确具有传递信息的功能，许多时候，要比语言更加直接，准确。

如此看来，拉斯尚未掌握种种拍摄技巧，却天生具有影像思维，这是许多导演终其一生也无法具备的天赋。

虽为疯子，亦是天才。

不过，天才仍需努力，当他学会影像思维的合理化表达之后，他将势不可挡。

好在，拉斯同样足够努力。

他的拍摄从未停止。

1971年，15岁的拉斯拍摄［花］，那是对塔尔科夫斯基［镜子］的模仿。

长到绝望的镜头，斑驳的噪点。

镜头之中，是男孩无目的的奔跑，奔跑的路上，有死去的树苗，男孩与起吊机的剪辑，形成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批判。

折断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最后响起圣乐咏叹，花葬人亡，就像［镜子］中风吹过的草原，不断跌落的天花板，这种意象堆砌，指向是梦魇般的虚无。

《花》

这是电影艺术自律性的体现，就像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曾经的呐喊。

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在做这种尝试，尝试被冠以实验电影或艺术电影的头衔。

不过，实验与艺术的背后，靠的是意象的选取，拙劣的意象只能导致无趣。

如果趣味丧失，艺术的自律性就成了空谈。

他们之所以没有成为拉斯·冯·提尔，一没有天分，二不够努力，三过于妄自尊大。

万事俱备，东风吹过

欧美并指，不再平凡

经过少年时代的不懈努力，拉斯·冯·提尔已经蜕变。

1984年，早已从丹麦电影学院毕业的他，开始筹划自己的第一个三部曲。

从1984到2011，他用三个三部曲，为电影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欧洲三部曲

欧洲三部曲先行，分为1984［犯罪元素］、1987［瘟疫］、1991［欧罗巴列车］。

从下到上，《犯罪元素》、《瘟疫》、《欧罗巴列车》

［犯罪元素］讲述隐居开罗多年的警察费舍尔，因一起彩票连环杀人案被召回欧洲。

名为［犯罪元素］，看似破解疑案的悬疑片，实则与悬疑差之千里。

拉斯表达的是欧洲的物是人非与精神控制令人迷失的极限。

费舍尔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路遇形形色色的欧洲人，他逐渐迷失在混乱的哥本哈根。

与少时的影像表达一样，意象成为全片的主宰，影片中，突然出现了驴子攀爬的四肢，画面含糊不清，像极了呓语，一阵尘土过后，出现了体型硕大的男人，男人肩膀上立着猴子，猴子与男人一起，似乎正在脱离整个画面。

一位女护士站在一旁，同观众一起听着男人在汗水中流淌的问话，男人正被一个催眠师催眠。

来到催眠师的房子之前，镜头对准了各色奇异的圆顶建筑。

画面中的角色被催眠，画面本身似乎也在对观众进行催眠。

催眠成为了欧洲三部曲最重要的元素，拉斯则是将催眠这一心理学手段影像化的绝世高手。

他似乎想用催眠，带领观众故国神游，一起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欧洲。

这一切的一切，将在［欧罗巴列车］里到达顶点。

［犯罪元素］之后，是1987年的［瘟疫］。

［瘟疫］之中，出现了电影史上第一次的“红与黑”。

所谓“红与黑”，是镜头的颜色在黑白影像与血一般的红色影像之间不断转换，用这两种对比鲜明的色彩来呈现不同时刻影片所要表达的情景。

［瘟疫］讲述了拉斯自己扮演的医生梅斯梅尔，渴望用所学到的医术去拯救遭受瘟疫折磨的人们，但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就是这场瘟疫的始作俑者，是他传播了这场瘟疫，当所有人因他受尽折磨之时，他却以为自己是一个解救者。

与［犯罪元素］相同，催眠再度占据大量篇幅，影片最后十几分钟，一个女孩被催眠，进入电影《瘟疫》本身，最终感染瘟疫，变得歇斯底里。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意象堆叠的少年，如此剧作结构，令人膛目结舌。

没错，随着［瘟疫］的到来，你能清晰地感觉到，［欧罗巴列车］将至。

时间回到2016年的10月23日，差不多两年前的这一时刻。

当我急急忙忙赶到卢米埃电影院时，眼前的一刻让我几乎失声。

那是1991年［欧罗巴列车］的放映现场。

影片的开头，是急速移驰的火车轨道，旁白说着我至今不敢忘却的话语，明目张胆地对观众进行催眠：

当我倒数三声，你将来到欧洲。

三．

二．

一。

你现在已经在欧洲了。

很惭愧，我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我看到这一幕时的心境，只记得，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紧紧地锁在坐椅上，动弹不得。

就像大学时候导师的催眠课，纯粹语言能够将你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看这部影片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视听语言一样可以做到，并且能做的更好。

我不清楚那些红色与黑色的转换代表什么，可能拉斯自己也不清楚，但只要它们极具象征力，这就足够了。

《欧罗巴列车》中红与黑转化的镜头

韦斯·安德森再这部片子中学到了过境安检，姜文大概也学到了如何在黑白电影中添加色彩。

当电影结束，我用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回过神。

在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两个小时里，眼前的似乎并非中国，而是北欧。

良心三部曲

挥别了欧洲三部曲，1996年，拉斯开始“良心三部曲”的创作。

良心三部曲分为1996［破浪］、1999［白痴］、2000［黑暗中的舞者］。

上到下，《破浪》、《白痴》、《黑暗中的舞者》

这是拉斯·冯·提尔公认的巅峰，他将自己的道格玛95宣言完全呈现。

所谓“道格玛95”，是由拉斯及校友托马斯·温特伯格提出的宣言，是指拍摄电影必须遵循的10条戒律。

1：实景拍摄，不可后加道具或布景。（必须在故事发生地点完成拍摄。）

2：取消无声源音乐（不用配乐。）

3：使用手提摄影机进行拍摄。（杜绝摇臂滑轨登一切拍摄辅助工具。）

4：不可制造特殊灯光效果。（无打光。）

5：不使用视觉特效与滤镜。

6：不得有表面化处理的场面，一切必须真实。（谋杀，武器登不可出现。）

7：必须是现代题材。

8：不可拍摄类型片。

9：电影制式需为35MM。

10：导演的名字不出现在片头片尾。

1996年，第一部道格玛95［破浪］而来。

不过，谈及这项运动，虽然［破浪］打着道格玛95的旗号，但“良心三部曲”之中唯一有道格玛编号的只有［白痴］。

说回影片本身，［破浪］讲述一位妻子为了唤醒残疾丈夫的情欲，通过挑逗不同男人，与他们发生关系来使丈夫重获生命力。

这么做似乎行之有效，丈夫的病情竟逐渐好转，然而妻子却面临道德上的拷问与周围人的目光。

拉斯想探讨的问题实在极限，是情欲能否作为一种工具，在身体背叛的基础上修复爱的疤痕。

遗憾的是，拉斯并未给出不同的答案，道德的力量过于强大，妻子最终被逼入绝境，成为精神病患者。

［破浪］惊世骇俗，［白痴］来势更猛。

1998年的［白痴］，影片中的年轻人不顾舆论，佯装白痴，以欺骗、玩弄他人为乐，以此对抗中产阶级体制，直到最后，假戏真做，分不清谁在装白痴，谁又是真白痴。

拉斯更是在拍摄过程中挑战了电影的极限，录音杆与麦克风全部暴露在镜头之中，是真正的道格玛95践行片，反复晃动的镜头，看得见当年［南瓜岛之旅］的影子。

2000年的［黑暗中的舞者］，是“良心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在53届戛纳电影节上，以一票之差险胜［鬼子来了］，拿下金棕榈。

荣获金棕榈的拉斯

片中也有当年7分钟短片［花］的影子，视线日渐模糊的捷克移民，前往美国艰难度日，却被朋友偷去所有积蓄，绝望之下，她一枪结果朋友的性命。

绝望之外，仍是绝望，由于触及美国底层的虚伪，《时代》周刊将它评为2000年度最差电影。

好在，清者自清，拉斯尽了艺术家的职责，残酷的世界里，他用影像对人性进行了无情的鞭挞。

美国三部曲

美国三部曲是最后的三部曲，2003年的［狗镇］、2005年的［曼德勒］、不知道哪年的［华盛顿］。

上《狗镇》，下《曼德勒》

40多年过去了，拉斯毫无颓势，反倒愈拍愈好。

［狗镇］极简主义的布景令人耳目一新，所有的房子只是一块木板，所有的街道只有一个箭头，整部电影就像是一个固定的舞台，如此精简的形式，只为展示人性的复杂。

做尽好事的外来者格蕾丝却成为了全镇人的奴隶，人性之善被人利用，最终她一把大火，燃尽了这座罪恶之城。

章节叙事、跳接、俯角镜头及画外音层出不穷，仿佛是电影的某种终极形态。

2005年的［曼德勒］是［狗镇］的延续，离开了镇子的格蕾丝再遇邪恶的奴隶主，与愚蠢的平民阶层不同，奴隶主似乎更难对付，格蕾丝没有妥协，再次将黑暗摧毁于阳光之下。

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叫［华盛顿］，很遗憾，我没看过，这片子被国内和谐掉了，原因未知，任何信息都查不到。

无巧不成书，由于揭露了美利坚的黑暗，美帝也将它和谐掉了，因此，［华盛顿］成了一个迷。

如今，拉斯·冯·提尔已经62岁了，他仍在坚守自己的艺术阵地，下周他的新作［此房是我造］即将在国内上映，到时可以首次在大银幕上一睹拉斯的新片。

《此房是我造》

1967年的10月13日，拉斯·冯·提尔日后所有的影片已经在［南瓜岛之旅］中展露雏形，日后他的影片不过是对当时的欲望表达更为规范的输出。

他让我看到，视听语言能够达到的极限，比纯粹语言更深远。

视听语言探讨的问题，比哲学书籍更直观。

视听语言揭露的黑暗，比文学更令统治者畏惧。

感谢电影。

感谢拉斯·冯·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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