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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先生逝世了,为什么我们会如此难过

作者: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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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1

金庸先生仙逝了。94岁。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难过呢?


94岁,按说算喜丧。当年小昭在地道里跟张无忌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七十者稀啊。无崖子九十三岁,童姥九十六岁。


论作品,到1972年十四部就写完了,几年后修订完出《三联版》,屹立已垂四十年。至少我是不再指望他出啥新作品的了,也没指望他给《雪山飞狐》来个结尾,告诉我们胡斐那一刀是否劈了下去。

所以,为什么呢?




昨天中午,我在巴塞罗那去斐格里斯(那地方有个达利博物馆)的火车上,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懵了一阵子。几个地方让我写稿子,我说,一时写不出来。

等整理好思路,是之后从巴塞罗那回巴黎的路上了。

一路只看着手机上,不停地弹各种app的推送,“武侠小说泰斗”一连串地出来。

我稍微有些不满。


金庸先生过世了。此时出来贴的称谓,算是盖棺定论。“武侠小说泰斗”,我觉得,这说法实在窄了些。

王小波以前说,卡尔维诺那些小说就是小说,不必特意贴个历史小说的标签。同理,《鹿鼎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些,本身就是杰出的小说,已无必要特意贴个“武侠小说”的标签。熟悉金庸与《明报》的都知道,他的影响,又不止小说了。


我一直反复念叨:金庸先生的技法,是真正的包罗万象。

情节上,有许多化用了19世纪西方通俗小说,尤其是大仲马的桥段。

比如,《连城诀》,狄云遇到丁典,被指点出自己冤狱的缘由,激发复仇之心。《基督山伯爵》的剧情。

比如,《射雕英雄传》,洪七公去舱底偷酒,发现炸船阴谋,于是带郭靖先行避开,让欧阳锋自己烧船自作自受。《二十年后》的剧情。

比如,《雪山飞狐》,胡一刀苗人凤兵器各自被人上了毒而不自知,这个剧情从《哈姆雷特》之后被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比如,《飞狐外传》,胡斐请汪铁鹗带他为内应,周铁鹪派个替死鬼来帮忙。比如,《碧血剑》,夏雪宜勾引何红药偷金蛇剑。这些剧情,都是19世纪浪漫主义连载小说常见桥段。

比如《连城诀》砌墙一段,是爱伦坡用过的。

但不止于此:金庸先生还化用了中国小说许多东西。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文泰来夜追瑞大林前那段饮酒戏,完全是《水浒》笔法。

比如《鹿鼎记》里韦小宝写字一段,戏仿《红楼梦》贾宝玉去秦可卿房里的段落。

比如《天龙八部》里耶律洪基与楚王之战,全是中国评书演义打仗的套路。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说及鸳鸯刀时,说韩世忠用长短刀,典出冯梦龙《三言》。

金庸先生的小说,其实是兼容并包,无所不采的。好比北冥神功,到处吸,最后汇成段誉的深厚内力。

但最可怕的,还是技法。


中国古典小说,您回忆四大名著看,大多是全知描写,很少金庸这样,“第三人称单主角视角加大量心理描写叙述”的。比如《天龙八部》,段誉线,视角几乎全是段誉;萧峰线,视角几乎全是萧峰。

主角并不知道一切,由此而有悬念,由此才引人入胜;《碧血剑》那就是袁承志慢慢探索到温家的秘密、金蛇郎君的一切、满清的谋划,等于是借着袁承志视角带你看明朝最后几年;《射雕英雄传》等于是让你代入郭靖视角,目睹成吉思汗的创业,塞北江南,认识黄蓉,经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最后华山论剑;《鹿鼎记》更是以韦小宝的视野,带你观赏康熙从平鳌拜到平三藩到平台湾。

今年3月,我去央视外语频道录个节目,用英语聊金庸;我试图跟那位意大利主管说金庸的魅力,当时也只能这么说:“混合了中国传统小说的个人冒险传奇”。

这种第一视角的代入感说来容易,其实很难写:既需要精确细腻的动作描写,又需要适当的心理描述;后一点非常难,需要有极好的尺寸感才能把握住不出戏。四个字:沉得住气。


其他,比如《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在墙壁里七天七夜疗伤,看外面你方唱罢我登场,金庸先生自己在后记里承认:那是戏剧的写作手法。

比如《雪山飞狐》文本形式极其妖艳,之前的情节和悬念,是靠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补叙出来的。所以实际故事情节不到一天,主要是大家在来回叙述。这种套路,《基督山伯爵》用得极娴熟,而先前的中国小说,几乎没有。

马尔克斯认为,纯粹讲传奇故事的技法,《基督山伯爵》已到极限。

我借这个套:

纯讲传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20世纪之前,中西文学的巅峰了。中国古典小说那些套路和19世纪西方通俗小说的叙述,他都用到炉火纯青了。


论文笔,则金庸先生的文风,尤其是修订版,是故意向旧小说方向靠的:那是为了避免翻译腔。这是在汉语读者能接受的情况下,最为简洁通俗的写法。


《飞狐外传》后记里他说: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

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废话,只顾描写动作与场景。当然,要煽情时,就能煽到你哭起来,但那是偶尔为之了。于是举重若轻,于是行云流水,于是场景自然动人。这种精确节制,造诣之高,还是那四个字:沉得住气。


所以,是的:从技法到成就到厚度到人物,现在华人世界论影响与产出,如果还有人当的起“文豪”二字,也就是他了。

即,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可能中文有史以来,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

当然,我估计大多数读者,也不是从这个角度想的——实际上,如上所述,因为沉得住气,所以金庸的许多技法甚至不显。所以爱他的读者多,真把他供起来的少。

读者们接受的,更多是故事,是人物。

或者说,一个我们久已熟悉了的金庸宇宙




沈从文先生说小说立人物为先。的确。我们提到伟大作品,总是先记得典型人物。

中国小说里,堪称典型的人物?贾宝玉、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史太君、晴雯等诸位大观园中的;诸葛亮、曹操、关羽所谓《三国演义》的三绝;西游路上的师徒四人;武松、鲁智深、林冲、宋江等。

关于典型人物的意义,一个例子:虽然《水浒》里卢俊义的戏份重得多,但人民印象里的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更加栩栩如生。

这就是所谓“人物立起来了”。


作品的细节都是死忠爱好者在抠,而我们记住人物,都是因为典型时刻的典型性格。所以我们这代人还会记住王二、陈清扬、红拂、许三观、福贵,记住范柳原、白流苏、骆驼祥子、翠翠与二老,记住孔乙己和阿Q。


而说到金庸,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报出一堆人、一堆戏码与一堆梗。段誉萧峰虚竹、郭靖黄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令狐冲任盈盈左冷禅任我行岳不群林平之。

在聊天交流时,这些仿佛是共通的密码,不需要多解释。

这种“不需要解释,报出来就可以了”,恰好证明,我们都身处在金庸宇宙里,而不自知。


金庸先生自己很得意过一下子,《笑傲江湖》后记里有言: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或“左冷禅”。

什么叫深入人心呢?这就叫深入人心了。


这种深入人心,让我学到了些东西。我初读金庸时年纪还小,许多词都是那里学来的。比如说,上文提到的泰斗这个词,我最早是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是《书剑恩仇录》里大家描述周仲英老英雄的。举重若轻这个词,我是从《天龙八部》里小镜湖段正淳大战段延庆时学来的。造诣这个词,我是看《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大战江南七怪时学来的——一开始我还念成“造纸”呢。

但还有另一重意义。

我和几个朋友聊过,结论是,我们一直念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而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的,而是打郭靖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自利反钝大巧不工,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独孤求败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清虚无为自由自在,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令狐冲那里学来的。

就像《庄子》是通过讲寓言说道理似的;我的许多道理,是不知不觉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嗯,就像《庄子》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道理,我还是从《书剑恩仇录》里学的;道家以柔克刚的道理,是因为看了周伯通跟郭靖说的“这饭碗是空的才能装饭,若是一块实心的,有什么用?”

萧峰的豪迈,郭靖的持重,杨过的至情至性,胡斐的任侠好义,令狐冲的自由自在。也许因为从小读惯了这些,对这些英雄人物生了自然而然的向慕吧?

——就像我有一个姑娘编辑,说她平生打拼过来,全靠一句话撑着:赵敏对范遥那句,“我偏要勉强。”

作者是可以影响到读者,使他们集体人格内化的。

罗大佑说你听一首歌3分钟,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3分钟。

而我们现在经历的人生,也基本可以说,是被金庸小说改变过了的人生。说金庸小说多少影响了我们这一代读者的性格——比如让我们更向慕英雄,但也更中二了——并不太过。

而他的小说,大概也是极少数在任何华人地区都通行无阻的作品了。




至于了解到他本人的身世,琢磨他小说里每个细节对应着什么,察觉他在写作这些小说到修订完成近三十年间,对世事态度的渐次变化,那太复杂了,这里也不适合多提。

我们读小说的,还是将事情先留在小说里吧。




两年前他92岁生日时写过个文,提到过:很希望我可以回到一种“从来没读过金庸小说”的状态去。如此好重新开始。

当然,我现在还是喜欢重读他的书。读金庸熟了之后,每次重读,都像是孩子上游乐园,可以径直去自己喜欢的段落。因为已经没有悬念,没有紧张,只剩读那一段儿的愉快了。

有朋友喜读情情爱爱的段落,看见张翠山与殷素素、张无忌与赵敏的纠葛就来劲;有朋友喜读男儿慷慨的段落,捧着胡一刀大战苗人凤便不撒手。爱读豪气干云的,翻到乔峰去聚贤庄就血脉贲张。爱读金戈铁马的,会死读成吉思汗与账下诸将那些句子。

我甚至有朋友,专爱看桃谷六仙扯皮,还一本正经跟我说:

“别看他们说的都是胡扯,就是好看,逻辑上还真不易驳倒,跟说相声似的……”

我们这些重读党,每次重读,都像是找一个任意门,重新回到金庸的武侠世界。看久了,悲情的部分也不悲情了,于是只剩下一个虚拟的世界,仿佛古代人看山水画而向慕生活在其中似的。萧大侠死在雁门关了吗?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去无锡松鹤楼,看他和段誉斗酒;洪七公和欧阳锋拥抱着死在华山了吗?不要紧,我们可以立刻回到他和郭靖黄蓉初次见面时,去问黄蓉要鸡屁股吃,还吃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

仿佛大家都是老熟人似的。

所以我没事爱写金庸小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饮食打架写到名字回目,只因每次写这个,都仿佛是种重读和复习,是在重新闲逛金庸宇宙。

就像喜欢没事聊金庸小说的诸位,一个道理。




但第一次读的体验?我还记得,那是1990年代初。我当时手头有《书剑恩仇录》上卷,没有下卷;《鹿鼎记》只有前四卷,没有第五卷;《射雕英雄传》从洪七公中毒受伤后,后半本消失了;《天龙八部》没有第二卷,所以看着段誉被鸠摩智捉走,忽然第三卷主角变成乔峰与阿朱,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看到《书剑恩仇录》后半部分,陈家洛在大漠之上,遇到香香公主,小说氛围立刻又天翻地覆,终于迷城玉峰之类情节齐出,真是弄雨翻云。看到洪七公在华山顶上恢复武功,大义凛然斥责裘千仞,简直心花怒放。看到乔峰拜庄与雁门关七日七夜,才重新明白了小镜湖的含义。

回想起来,第一次读时,还来不及去体会深文奥义,只讲究看故事的时候,才是最动人的体验,一曲一折,一跌一宕。

很可惜,除非失忆,我很难回到“从来没读过金庸”的阶段了。这种一次性的美妙快感,结束了。

所以,还没读过金庸的诸位,你们是多幸福啊。




嗯,扯远了。

这就是我作为读者的想法: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难过?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的阅读习惯、爱好甚至性格的某些侧面,是金庸作品塑造的;某种程度上,金庸宇宙是我们的快乐来源,随时可以回去跟所有老熟人打招呼。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金庸先生小说潜移默化过的徒子徒孙。

所以对金庸先生的感情,不是指望他再来个新版啥的,而是,希望他健康长寿,纯粹是出于感激,希望写出此等作品、给予我们如此美好体验的人可以仙福永享。

所以他逝去了,倒不是“啊从此没得读了”,毕竟三联版十四部已经屹立垂四十年。所以更多是觉得可惜:“本希望他多享几年清福的呀!”

以及,“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消失了。”


201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时,我这么念叨过:

我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这种“超级大师活在我们的时代”到“超级大师逝世了”。就像1910年世界人民知道托尔斯泰过去了、那种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只要马尔克斯活着,哪怕他不再写小说了,你总觉得还有个念想;他过去了,一部分经验就真的成历史了。

说句不太吉利的:如果有朝一日,金庸先生也解脱尘俗了,我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


虽然许多人的逝去结束了许多个时代,虽然对我而言,十四部三联版之后就满足了,但金庸先生逝世,依然是,对我这代人真正的,一个时代逝去了。


世人身处无常里,却又不解无常。这大概就是我们的习惯:每次回去重读金庸小说,甚至希望回到从未读过他小说的过程,想重新开始,归根结底,都是希望什么都不要变,万物原样。


“给我们构建了这样一个世界的人,多希望他能继续好好地活着,就像暗示我们,少年时刚读他作品的我们,都还在呢;而现在,他逝去了,我们的一部分也永远消失了。”




当然,回头想想,如果真拖着他老人家一路风烛残年,也未必是好。

《飞狐外传》结尾,袁紫衣离去了。《雪山飞狐》结尾,必有一个人会死。《连城诀》结尾,狄云离开了尘世回到雪谷。《天龙八部》结尾,段誉们悄然离开。《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和黄蓉作别了成吉思汗。《白马啸西风》结尾,李文秀离开了大漠回去中原。《鹿鼎记》结尾,韦爵爷飘然出世享福去了。《笑傲江湖》结尾,莫大先生一曲琴赠送令狐冲后飘然而去。《书剑恩仇录》结尾,陈家洛们举众西去。《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在华山顶上告别了所有人,郭襄眼泪涌出。《侠客行》结尾是个我们知道谜底的谜题。《倚天屠龙记》结尾,张无忌退出了江湖。《碧血剑》结尾,袁承志带大家去了海外。《鸳鸯刀》结尾是个玩笑。《越女剑》结尾,西子捧心,而范蠡正要带她走。

大多数的过程,都慷慨豪迈;大多数的结尾,都是离别与退出。


譬如陆无双与程英看白云聚散,人世离合;譬如扫地僧说“尽归尘土,消于无形”。譬如小昭唱给张无忌听“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天龙八部》里,玄痛大师圆寂,徒弟们还不解,玄难说道:

“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当年《天龙八部》结尾,段誉看着慕容复,想“各有各的缘法,安知他自己不是平安喜乐”。如今他老人家去了,也算是解脱。

这么想想,也好。


您看,连我们悼念他的宽解之词,都是他教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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