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就连她死去的容貌，都珍惜到最后一刻

1865年之前，克劳德-莫奈是个穷酸的风景画家。他画勒阿弗尔海岸，画塞纳河口，画鸿弗勒尔，画枫丹白露。但他画人的经历，不过是少年时在故乡，收费20法郎一幅，为人做漫画像。

也就在这年，他遇到了来自里昂、眼睛灰蓝的姑娘卡米耶-唐秀，小莫奈七岁，这年不过十八。

莫奈用四天的时间，以神速的笔触，完成了一幅231公分长、151公分宽的油画，《卡米耶》，又名《着绿衣的女人》。卡米耶背对观画者，只露半面，但光线恰好落在她脸上：细腻的，幽微的，疲倦的，似笑非笑、莫可名状的细节。1866年，这幅画被选入沙龙。这是莫奈第一次获得评论家大肆赞美的作品。大作家左拉抒发宏词：

“你看到她那样疲倦，没法微笑、没法耸肩，你无法想像这一切刻画得多么好……这幅画气质卓然，简直是宦官堆里站了个男人！”

也就是这年，莫奈完成了《花园里的女人们》。他只有卡米耶一个模特，怎么画“女人们”呢？嗯，那就让卡米耶先后扮演三个女人吧……为了这幅255公分长250公分宽的大画，莫奈经常和卡米耶坐在一起等候半天阳光，当阳光来到后，他让卡米耶就位，自己动手……这是莫奈第一幅独立完成的、成型的大幅户外光影作品。

然而，他们的日子并不顺当，实际上，后来名闻世界的那拨印象派画家，这时候都是穷光蛋。1866年莫奈回故乡勒阿弗尔做画，一半也是为了躲避债主。许多传说里，他有超过二百幅画没来得及带走。虽然莫奈临走前把画毁了，但还是被债主拿走，按捆卖钱，以抵其债。所以莫奈只好躲在故乡，将卡米耶留在巴黎。1867年7月，卡米耶给莫奈生了了第一个儿子：小让-莫奈，可莫奈都没钱去看母子俩。

1870年开春，莫奈三十岁，跟卡米耶正式成了亲。他们搬去了图鲁维，也就是布丹常画海景的度假胜地。莫奈在那里完成了《在图鲁维海滩上》。这幅画更确切的标题，该是《莫奈夫人在图鲁维海滩》——卡米耶在画里，梳着辫子、着蓝条纹白衣，背朝大海坐着。这是幅小画，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悠闲的时节。一年后，夫妻俩搬去了阿让特伊。又一年后，莫奈完成了《阿让特依的罂粟》，可能是他最清新动人的画作。这幅画上有蓝天白云，下是绿野上粗浓笔触点出的红罂粟。

1875年春天，他又穷到没法过日子了：莫奈的信用已经没法从肉铺里赊出帐来，面包店老板见了他就一脸晦气。这一年，卡米耶得了肺结核——如你所知，医生的脸色，从来是按你口袋里的法郎数定的。莫奈一度可怜到“如果明晚付不出600法郎，我的一切会被拍卖”。他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处境：

“身处贫穷，往往即是罪过。”

也就是在贫穷中，1875年，莫奈完成了著名的《持阳伞的女人》——全名是《散步，持阳伞的女人》。画中卡米耶撑阳伞被风吹起裙摆，身旁站着儿子让·莫奈，形容优雅，节奏轻快，是印象派史上乃至美术史上最经典的女性肖像之一。在卡米耶身后，明亮的阳光染白了她的阳伞尖梢，她飘动的裙摆和绿草地、黄野花交接处则是另一番色调。这幅画里，莫奈的技巧娴熟得令人感动：他的笔触自由挥洒，毫无学院派的细腻拘束之风，让全画从情景到笔触都有风飘云泻、一家郊游的欣快感。画里鲜活动人的情致，全是打热情的笔触和鲜活的颜色来的。

但是肺结核与贫穷，还是将莫奈和卡米耶逼到了巴黎郊区的维特依。1878年秋天开始，莫奈不敢离开维特伊了。那段时间，除了维特依村，他别无可画。生活的窘迫，心情的抑郁，让他开始减少五彩斑斓的浓颜料。他开始更多用褐色和绿色这些廉价，且易吸收光线的冷色调，让画面和他的心绪一样阴暗。

终于1879年9月5日，卡米耶死去，时年32岁。有许多传说相信，当时莫奈已经和艾里丝-霍舍戴——他一位朋友的妻子——生了情愫。但这种传说，很难解释之后的事。莫奈如此描述：

“那天，我发现自己珍爱的女人死了。我很惊诧。她的眼睛机械的注视着悲剧的时光；尸体的腐化开始了，她的脸开始变色：蓝色、黄色、灰色……很自然的，好像是希望我重现她最后一个形象：这即将永远离开我的形象。”

于是，莫奈去找到了画笔和画板，看着相伴十四年、如今已经死去的心爱之人卡米耶，开始绘画。

他用了蓝色、淡紫色、玫瑰色和白色，漂浮不定的笔触，描绘了死去的卡米耶。《已去世的卡米耶在床上》与四年前的《散步，持阳伞的女人》，构成了美术史上最残忍的对比：当年的明媚阳光、流云浮动、芳草鲜美和裙摆飞扬，与此时的秋寒凄悲、青紫绿灰，其生也媚，其死也寂。

莫奈当时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习惯了用画笔不带感情的纪录眼前所见的一切，但在他所画妻子生与死的比照里，你仍能看出他的感情来。或者是季节的关系，或者是穷愁潦倒所致：1879年的莫奈正经历人生寒秋，一切都在将他的画向着清寒的方向推去。莫奈认为，卡米耶的遗骸色彩，“甚至在提示我该怎么画……有些色彩让人颤抖与震惊……”

一个微妙的细节：

卡米耶的到来开始了莫奈的人物画历程，而她的死去似乎带走了这一切。死后，莫奈开始画诺曼底海岸，画森林绿树，画麦垛，画鲁昂大教堂，画他著名的吉维尼花园和睡莲，画伦敦，却几乎再也不认真画人物主题肖像画。

1886年，他以分别以自己的情人艾里丝-霍舍戴与继女苏珊娜-霍舍戴为模特，画了两幅阳伞画，与卡米耶曾经的那幅极为相似，然而，他没有画出苏珊娜的五官——实际上，从卡米耶死去到莫奈以86岁高龄结束他不朽的生涯，足有47年之间，克劳德-莫奈，几乎没再画过女人的五官。

嗯，以上大致摘自2014年那本书《莫奈和他的眼睛》里一部分。

因为这本书的缘故，今年初有编辑找我翻译一本有关莫奈生平的漫画——嗯对，不是画册，是漫画。

大概觉得我懂法语，又熟悉这些八卦，翻译起来方便。

说实在话，这本漫画比我写的传记八卦得多。许多我不太确定细节没太好意思写的，他们都给画出来了，所以翻的时候，我也算是学习了一个。

如果您对印象派的历史，尤其是许多专业书籍不会写到的、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感兴趣的话，可以读一下哟。

以及，这是我第一次翻译法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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