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教我们练内功

现实中的孩子无能无力，武侠中的自己无所不能。家国天下、爱情友情、是非善恶，影响一生的价值观的种子都在彼时悄悄埋下。甚至，今年夏天的新疆之行在我心里，都是在赴一场和武侠的塞外之约。我要去亲眼看一看那个书里牛羊遍野、山花烂漫、远离江湖纷争的地方。

身在异国，手边无书，具体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已经记不确切，无法引经据典了。但当自己在职场人生转了一大圈后，再回首，方才领会一些个中深意。记下自己的体会，是以作为对先生的感念。

根据书里的描述，内功应该就是控制体内气息游走的能力吧。武林高手能让气息聚合，形成巨大的能量，又能对之收放自如，指哪儿打哪儿。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遥不可及的神话。但我最近领悟到，每个人其实都可以修炼内功。

在我看来，内功本质上就是一个人凝聚内心精神能量的能力。

和练武之人相比，普通人一般是注意不到自己的气息的，一呼一吸皆为无意识的行为，不受控制。同样，不知道如何管理意识的人只是由着生物性对环境做出趋利避害的被动反应，而环境中又总是充斥着各种声音和信号，今天“你正在被同龄人抛弃”，明天“比你有钱的人还比你更努力，阶层固化不可逆”，后天“大咖们已经用比特币赚得盆满钵满，你还不懂区块链就out了”。胡萝卜和大棒轮番上阵，时时刻刻都在刺激着人的大脑和内心，于是人们终日被纷乱的思维、起伏的情绪所撕扯、消耗，喜怒哀乐均受制于外，毫无自由。

练内功就是让自己能够超越生物的本能反应，获得控制精神能量的主动权。

欲成此功，一是要看到自己当下的能量都散落在何处，直面“我怕什么”，不加评判，此为觉察；

二是将这些散乱的精神能量围绕着“我要什么”汇集起来，将意识关注在有助于自己实现内在目标的地方，其他信息一律略过，此为聚焦。

内功深厚者将免于焦虑、沮丧、空虚等负面情绪的持续困扰，稳定厚重，心境澄明，行动上专注投入、流水行云。而当控制力缺失时，或能量耗散，停滞瘫痪，软弱无力；或能量错位，东冲西撞，伤人伤己。

我们常听到“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句话，我觉得，这敌人就是自己涣散的注意力，而战胜自己就是运用内功将精神能量全部聚拢在目标上，于是一往无前，一骑绝尘。

武侠小说中，主人公经常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内功猛增，但现实中只能通过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获得，无捷径可走。不过有一点是相通的，无论你选择在哪个领域中精进，你必须要有内功加持，方可成为绝世高手。

高手“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假以时日，逐渐进入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的境界。从术到道，精进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化繁为简，直到招数套路无迹可寻，工具武器统统卸下，留存的，全是自然本真。

我曾听过一个儿童作家的大师课，她创作了 50 多年，影响了几代小读者。年近 80，仍然拥有孩子般清澈的目光。她说她最怕别人让她教怎么设计故事情节。“我只是在讲故事。”她说，故事情节的发展是由故事中的人物决定的，这些人物成长于不同的环境中，性格迥异，有各自的想法和情感，他们会自己决定在什么情境中要说什么、做什么。

轻描淡写，却又力透纸背。

另一位教写作的大师说，“我告诉你的，如果不适合你，那就都丢掉吧。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路。”

大道至简，但简而不易。

从新手成长为大师，就是在学习、实践、犯错、再学习、再实践的循环中，慢慢脱胎换骨，各种形式章法都内化成对事物本质的深刻领悟以及敏锐的直觉，所体现出来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不费吹灰之力，但旁人若是亲手去掂量一下，就能感受到这里面沉甸甸的时间的份量。

但是，然后呢？

武林中人都渴望练成绝世神功，为争天下第一而前赴后继。可是武功练成又如何？打打杀杀，恩怨情仇，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金庸小说中唯一在我脑子里刻了三十多年的一句话。

以前的理解是，只有像郭靖这样心怀天下、为国家和民族奉献自己才是真英雄，才是有意义的，但现在对人生意义有了更多元的思考。

每个人都需要一技之长用以安身立命，若能专注精进，那武功迟早都能练得炉火纯青。有些人用这武功为国为民、造福天下，有些人只期望用这武功安居乐业、太平一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人生目标的设定归根到底是很个人的选择。

但我总觉得，如果没有一个超越个人利益的目标，武功再高强也容易陷入孤独和虚无。这么说，不是因为利他的目标在道德上更加高尚、善良、宏大，而是人立足于天地之间，只有和世间万物产生积极的连接才会有归属感，才会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种归属感只有通过服务于自我之外的对象才能获得。

利他的范围可以是自己的家庭、社区、国家、民族、人类、自然、地球、宇宙，利他的方式更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目标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目标能够汇集你的精神能量，能够激发你与世界发生连接的热忱，这时你才有可能体会到自我和世界的融合，达到天人合一、忘我的大心流状态。

但是，确认这样的目标有时并不容易。在金庸小说里，为哪一个国、为哪族的民而付出，常常会是让书中人物愁肠百结的问题。在蒙古长大的汉人、在金国长大的宋人、在宋国长大的契丹人，心之所属在哪里？刀剑指向何方才能无愧于心？

金庸笔下没有绝对的坏人。回想起来，即便在小时候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年龄，也不曾看到他笔下的哪个人物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用我现在的眼光再思考，他让读者看到了每个人的来路。

人不是一出生就是这样的或那样的，他们成为这样或者那样都是有缘由的。我可以不喜欢某些人物，但是我可以理解他们。

他也让读者看到，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无法如你所愿的。

所有的人物里，最让我伤心的当属萧峰和阿朱。看到他们的死，我嚎啕大哭，之后难过了好久，隔了数十年想起来也还是很伤感。当时甚至一度感到很愤怒，为什么把他们写得这么惨！这不公平！但是，如果把自己放在他们的角色上，也真的感到前后左右皆无路，别无选择。

结局虽然无比悲凉，但是萧峰、阿朱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令人唏嘘的人物被我和无数读者爱了几十年，因为金庸的笔下是充满关怀的。而这种从文字里流淌出的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之心是我近几年才深有感触的。

我的工作让我接触到很多痛苦、挣扎的内心，那些“看着都挺好的”的面子底下都有各自的不容易和无可奈何。而最后能让他们挣脱内心枷锁、活出真我所必经的一步是：接纳自己和他人。

接纳自己很难，因为有那么多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四周“你不够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接纳他人也很难，因为有那么多不合我意的地方，满胸口“你怎么能这样”的火气一点就着。

怎样才做到接纳？悲悯之心。

如果说“为国为民”的理想如阳光，让勇者冲入云霄，那么“悲悯世人”的宽厚包容则如滋养生命的泥土，让天下苍生有了活下去的尊严。一刚一柔，刚柔并济，生命于是才有希望。

从七岁第一次搬着小板凳看《射雕英雄传》，学着粤语唱“依稀往梦似曾见”，到十三岁带着一副白手套在数学课上捧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发霉发脆的《侠客行》，不惑之年回望来路，那些英雄故事从未离开过我，并将以一种更深刻的关系继续与我同在。

先生笔下的家国情怀、历史沉浮、侠肝义胆、儿女情长、壮美山河、诗词歌赋，带给我的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也成为我远游时的精神根基和力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此别过。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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