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二十一章 凛冬将至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650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法律博士，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秋天来的悄无声息，正中午的日头依旧火辣，但到底一早一晚，渐渐凉了下去。当程悦欣在校园里踩到第一片黄叶的时候，愣了一愣。

杭州的秋天也是极美的，整个城市遍布着落叶木，梧桐、风香、水杉，灯笼，红黄斑斓，像一场令人安心的梦。以前实习单位门口有一棵银杏，有一天早上，她自顾自低着头踩地上的银杏落叶，忽然有人叫她“宝宝”。她眯起眼，秋日的阳光还未盛开，斜斜撒在一树金黄在银杏上，然后纷纷倾倒在树下的张思禹肩上。他一脸得意和雀跃，掏出捂在怀里的一个保温盒 —“你上次说喜欢吃的生煎，我买的第一炉，现在还是温的！”

程悦欣本来想，明知道要异国，干嘛还来追自己？但那一盒生煎真的还是温的。她咬了一口下去，并没有网上说的那样汁水饱满，但抬起头，却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上海吃刚出炉的？”

想起旧事，程悦欣不禁心里柔软了一下。她拿起 iphone 拍了张落叶给张思禹：“树叶黄了。”

年年岁岁的落叶，岁岁年年的人。程悦欣举目四望，有一个念头忽然击中了自己 — 我要 30 岁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从心底泛起。30 岁，仿佛一个大限，张着怪兽的血盆大口，喷着火，冒着烟，一点点焦灼着程悦欣的心。

她焦虑，不止是为了一事无成，依旧是郑懿嘴里的“寄生虫”，更重要的，原来上了学，日子也不会一下子变好起来。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无论离婚还是破产，只要下定决心，化一个黑化妆，喊一声“我是希瑞”，就能大杀四方，佛挡杀佛。

但她不行。哪怕自己信了郑懿，哪怕一遍遍对自己喊“程悦欣你要加油啊，”要看的书并没有减少，课堂上依旧不敢参与讨论，怕被人笑口音，听不懂同学间的聊天。夜深人静，“儿童大脑发展”的字符都幻化成一只只小虫，爬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张思禹说，不会的单词用荧光笔标出来，多查多查就知道了。她听了，于是一页书上大半夜都是闪着荧光的黄色，嘲笑着她，让她屈辱，让她想扔掉字典大叫“什么皮层灰质翻成中文我也不懂啊！”

这个时候，张思禹却分外耐心，搬一个凳子坐在她身边：“别着急啊，我刚上学的时候也听不懂。”程悦欣委屈，摔了一下荧光笔：“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听得懂？”张思禹说：“慢慢就听懂了。”

程悦欣望着他的眼睛，银杏的金黄在张思禹的眼眸中闪烁。程悦欣一瘪嘴：“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你也是这样骗我的！你说我慢慢就习惯了，都三年了！我都快 30 岁了！”

张思禹安慰她：“30 岁怎么了？我已经 30 了啊。”

“男人跟女人怎么一样？”

“那有什么不一样，女人30也很好啊，就像冷敏……”张思禹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

“冷敏，我怎么跟冷敏比？”程悦欣没有意识到张思禹的辗转，愤愤，“人家是去斯坦福念 MBA，我怎么跟人家比？我又老又笨，一事无成！”

张思禹摸着程悦欣的头发，一波又一波的内疚袭来，让他的手势愈发轻柔。

“我发现，你最近对我变好了，为什么呀？”程悦欣发完小姐脾气，抽了抽鼻子。

张思禹很尴尬：“我对你一直很好啊，”为了掩饰心虚，罔顾左右，“算了，今天别看书了，我去 redbox 借个碟，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程悦欣一拍书桌：“不要，我今天非要看完不可！”

张思禹走到厨房倒水，心一阵别别直跳。他的手机在裤兜里发烫，冷敏的那条回复短信像一颗定时炸弹，永远让他在程悦欣身边心惊肉跳。

“今晚的事你别多想，我只是把你当好朋友。”

好朋友，是什么意思呢？只要一想到这里，张思禹的唇边颈项又一阵发麻，仿佛还停留着那一夜的旖旎温度。她是为了自己考虑么？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日日踌躇，日日不忍，于是这枚定时炸弹他便引鸩止渴地留了下来。

发呆过后，心神渐渐回到了这个公寓，回到此时此地。张思禹拍拍脸，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端给程悦欣：“你喝点热的。”

“张思禹！”程悦欣看到茶，忽然正色望着张思禹，让他又一阵心虚。

但就这一刻，顽皮的笑终于从程悦欣绷着的脸上露出来，她捧着茶开心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又开始对我好了。”

“为什么？”

“我们成功度过了三年之痒啊！”

生活并不会因为你打了鸡血就变得容易了一点。但是打鸡血，失落，下坡；再打鸡血，再失落，再下坡。程悦欣咬着牙看书、查字典，逼着自己每堂课发一次言。一个轮回接一个轮回，灰心了躺到一会儿，休息够了再站一回，跌跌撞撞，竟然也走过了开头。

夏令时结束了，很快，感恩节来了。

今年的感恩节，郝会会热情高涨，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要把张思禹程悦欣和林锐都叫回来。“都来啊，不用带菜，我请客！”郝会会的声音高八度，震得人耳朵疼。

“不要你请，”程悦欣说，“叫林锐请！他升职了，他们公司还要上市了，让他请！”程悦欣终于在张思禹的督促下开了个 Linkedin 账号，没过多久，就跳出来个通知 — 你的朋友 Ray Lin 变成了经理，快去恭喜一下他吧。

“林锐，你现在管多少人啊？”程悦欣端着冯品芝的罗宋汤，一脸八卦，“你那么快就升职了啊？我们张思禹比你工作时间还长呢。”

“没几个人，”林锐还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我那个师兄不是跳去 twitter 了么，还带了几个人走，没人干活了，我之前就帮着顶了半年。嗨，我还不想做什么 manager，烦。”

“当 manager 多好啊，”程悦欣看了一眼张思禹。

张思禹笑笑：“美国跟国内不一样，国内你要升职，就肯定走管理线。在美国，除了管理线，还有技术线，很多人做技术做到老的。”

“真牛逼的工程师谁高兴管那摊子烂事啊，”林锐敲着桌子，幽幽叹口气。

“林锐，我学了句北京话，送给你，”程悦欣笑，“你少装大尾巴狼了！”

“我去，你哪学的啊？你用得对么？”林锐忍不住也笑。

“吃饭吃饭！”郝会会和冯品芝的菜一道道端上来。冯品芝把肉一放，就去沙发上扳 Emma 的手：“哎呀，Emma，你别给妹妹吃那个！”

热闹，嘈杂，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感恩节。只是火鸡端上来的那刻，程悦欣没过大脑地说了一句：“会会，你烤的火鸡没郑懿烤的好看！”

一瞬间的冷场。

林锐的筷子停了一下，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对了，我爬山群里认识了个姑娘，改天出来大家聚聚。”

程悦欣没说话。她本来以为，兜兜转转，哪怕分在东西海岸，林锐和郑懿总会复合的，就像大峡谷里那永不放弃的一瞬间。但转眼，郑懿的 facebook 上已经贴出了她和吴昊的合影，林锐也终于要开始新生活了。

就像歌词里唱的 — 谁是唯一谁的人？那自己呢？程悦欣想着，不禁捏了捏张思禹的手。

过了一会儿，出去买饮料和蛋糕的几个现任房客也回来了。一屋子人更加嘈杂，大家忙着寒暄、攀熟人校友、加 facebook 好友。每当这个时候，程悦欣都是尴尬的。不知名的母校，没金光闪闪的公司和职位，说到学教育，又跟硅谷遍地工程师格格不入。

有人问了一句：“那你出来是要当小学老师中学老师么？”程悦欣答：“其实都可以啊。”有人问：“老师收入高么？”程悦欣尴尬笑：“肯定跟当工程师不能比。”马上有人安慰：“但你们福利好啊，你们有工会。”但这安慰，也是场面上的，程悦欣的标签，立刻又被打上了“张思禹老婆”五个字。七嘴八舌的疑问，统统聚集到了林锐身上。

“所以林锐，你在 facebook 啊？”

FLAG。Facebook，Linkedin，Apple，Google，硅谷四大标杆。湾区自杀线从 15 万，到 20 万，到 30 万，FLAG 功不可没。

恍惚间，程悦欣觉得有点灰心。行业差距那么大，自己拼命的终点，都比不上别人的起点。

“禹嫂，禹嫂，”没等程悦欣食不知味太久，郝会会忽然偷偷过来拉她。

“你跟我来，跟我来。”神神秘秘，弄得程悦欣一头雾水。

郝会会拉程悦欣到二楼卧室，锁上门，偷偷摸摸从衣橱深处，摸出一个粉红竖条的袋子。

Victoria Secrect。

程悦欣大张着嘴拎出几条镂空蕾丝，震惊地上下打量郝会会。

郝会会很扭捏：“那个，Kyla 陪我买的，好看么？老外的眼光，会不会中国人接受不了啊？”脸涨得通红，但一脸期翼。

“好看，但这个，你想干嘛？”程悦欣一时没回过神。

郝会会的脸上要滴出血来：“那个，不是金柱圣诞节要回来了么，我想……”声音越来越低，终于用手蒙住了眼睛。

程悦欣“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要搞外遇了。哇，那胡金柱这次回来，鼻血狂喷啊。”

郝会会把内衣赶快塞回柜子里，扭捏：“我就想吧，这次，这次我给他生个儿子。”

生个儿子，是不是就能绑住老公的心了？那个半年来在郝会会心中挥之不去的东西，是粉红的。那镂空蕾丝，是不是就胜过了粉红？

“你怎么也开始重男轻女了啊，”程悦欣泄气，“Emma 和 Wendy 以后知道了伤心死了。”

“你不懂，男人都是想有个儿子的，没有儿子，人生不完整，”郝会会为自己辩护。

“胡金柱说的啊？下次他再这么说，你告诉他，奥巴马，两个女儿；克林顿，一个女儿；比尔盖茨，女儿！他们都不完整啊？轮得到他说人家人生不完整么？真是的，留学有什么用，还博士后，还教授，就是个农民！”

郝会会很尴尬：“我们那，跟你们城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程悦欣气鼓鼓，连取笑情趣内衣的兴致都没有了。但忽然又反应过来：“那你怎么就几天你一定能怀孕呢？”

“我算过了，那几天我排卵期。”

“那就能保证你这次一定生儿子呢？万一又是女儿呢？”

郝会会摆手：“不会的！我这次有准备，包生儿子。我网上看到的，妈妈要是酸性体质，就生女儿；碱性体质，就生儿子。我这次特地托人买的小苏打片，吃了大半年了，药房的人说，包生儿子。”

程悦欣听得愣了，叹为观止。

“禹嫂，我这次要是成功了，给你也买，包你给禹哥生个大胖小子。你记住啊，不光要吃小苏打片，平时吃的东西也要讲究，少吃……”郝会会越讲越兴奋。

儿子，要有个儿子，要给老胡家留个后。

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人生希望，都在这奇妙的 ph 值里，都在这点复杂的小小的心思里，都在这荒诞无稽却又仅能把握的一线生机里。那扎心扎肺的粉色，那不以为然的笑容，那疏远的太平洋和遥不可及的教授身份，郝会会都不去想了。她满心满意沉浸在自己给自己找到的出路里。

有了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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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