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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奔鲁(第二章)

作者:马伯庸 来源:马伯庸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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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第二章


重新回到宫门之外,重新看到阳光,扶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秦宫里的气氛,简直比未完工的骊山陵寝还压抑。扶苏怀疑,自己再多呆上一个时辰,说不定会窒息而死。


回想起来,偌大的秦宫之内,除了那些又哑又瞎的黄衫近侍,他没看到其他任何人,宫女、宦者、护卫、尚沐、尚衣统统没有,更没有什么猫犬鹦鹉之类。看起来,父皇真的是病了,大概是罹患了某种谵妄之症。他深藏在无尽的逼仄宫殿深处,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怪话,根本没法正常交流。


扶苏苦恼地发现,他的疑问比觐见前更多。什么是山鬼?它在哪里?为什么要找到它?找到它之后又要做什么?天象变化又在何时?一切的一切,都全无头绪。


他满怀忧虑地举目望去,发现张苍一直恭敬地在等候着魏阙旁,不过马车已经换成了更加轻便的单辕栈车。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李斯早预见到了觐见的结果,所以才会主动约见。在他那里,一定有自己急于知道的答案。扶苏径直上车,沉声道:“去丞相府。”


张苍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宫中法度森严,周防切峻,公子想必不太适应,不妨在舌下含一瓣臣自备的淮上柑橘,路上可以略解抑闷。”


马车徐徐开动。扶苏从袋子里摸出一瓣橘子,心不在焉地放入嘴里,不由一怔。这橘子入口先是香甜,然后在舌下漫开一片刺刺的酸涩。他的神智在宫中被搅扰得昏昏沉沉,被这么一刺,总算略有清醒。


这橘子应该是用野蜜与枸酱浸过,先用甘甜掩住酸劲,不致难以入口,待蜜酱化开之后,才缓缓释出枳酸。张苍这家伙,在吃食细处真是下了功夫,难怪身材痴肥……


丞相府就在秦宫不远处的外省正中,马车不到一刻便已抵达。比起秦宫来,这里显得正常多了。许多白袍仆役与褐袍小吏怀抱着文牍,在各个官廨之间跑来跑去,不时还有满载着竹简的牛车横穿整条过道,与身揣邮筒的利足擦肩而过。这里就像一个蚁穴,纷乱的繁忙中透着一种秩序之美。


张苍引导着扶苏,直接来到位于丞相府后院的藏室。这里是储存奏章、档案、图书之地,归柱下史管辖,环境特别安静,除非查阅资料,否则很少有人涉足。


整个藏室占地极大,四周用陇石条砌出一圈水渠,以防火事。门前立有两棵桑树,门楣上挂着一把辟邪用的桃木弓,除此之外略无装饰,连廊柱都不曾刷漆,主人对这些浮华全无兴趣。


藏室内部是一个方形的大开间,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十具松木阁架,每一架上头都堆放着数百卷简册。大秦三十六郡的虚实民生,尽在这些枯燥的文书之内。此时李斯正站在阁架之间,手里正在翻阅一卷竹书,表情平淡而沉醉,不像是一国之丞相,更像是恬淡如老聃那样的守藏史。


李斯见到扶苏走进来,立刻把竹书卷好,准确地放回到它原有的位置,然后走出来向公子施礼。扶苏心事重重地回行一揖,跪坐在屋角早已铺好的茵毯之上,等待着李斯解惑。


李斯冲张苍点了点头,后者从内把屋门掩上,然后俯身在雁炉里点燃了来自深海的龙涎香。几缕略带海腥的香气悠然飘起,屋子里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


“殿下想必现在一定满心困惑。” 李斯第一句话便直刺要害。扶苏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陛下现在处于清醒的时间并不多。即便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他所说的话,多半也是难以索解。我知道殿下必然一头雾水,这才相邀来丞相府少叙。请恕臣越俎代庖,将陛下未说透的缘由冒昧略做解说。” 


“愿闻其详。” 扶苏挺直了胸膛。


李斯闭上眼睛思索片刻,复又睁开:“过去一年里,陛下也罢、咸阳也罢、乃至整个大秦,发生了太多难以索解的古怪事情,它们彼此抵牾、线索纷杂,真伪难辨。说实话,老臣的疑惑,并不比殿下少。而殿下所想要知道的事情,老臣亦未必能有答案。我只能尽力理顺——” 说到这里,李斯把目光看向随侍在一旁的张苍:“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张御史还可做一下补充。他是柱下史,四方文书皆归其收藏,博闻强记,比我这老头子要厉害。” 


张苍连忙躬身道:“丞相谬赞。在下尽力而为。” 


李斯重新看向扶苏:“公子是否还记得二十八年?”


扶苏自然记得。那一年父皇东巡郡县,在泰山封禅,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的大事。可惜他自己年纪尚幼,留在咸阳没有参与。


李斯道:“是的,泰山封禅是一件大事。不过我要说的,不是那一件,而是之后的事。” 他的下巴微微抬高,眼神忽然变得深远起来:


“在泰山封禅之后,陛下又向东巡视,一直来到琅琊郡的海边。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大海,我注意到原本雄心勃勃的陛下,突然变得沮丧起来。他对我说,朕十三岁登极,至今已有二十八年,凡是目力所见之地,皆变成了治下王土。可如今看到这一片比九州更辽阔的海域,朕非但没有去征服的欲望,反而涌生出莫名的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国虽一,四海未毕,可朕已经变得软弱不堪了了吗?”


扶苏没见过大海,但他在上郡见识过无边的大漠。那种几乎没有极限的广阔,人类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渺小,从而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扶苏还能接受这种挫折,但性情刚毅的始皇帝却绝不会接受这个现实。


李斯的讲述,证实了扶苏的猜想:“到了晚间,我们夜宿于琅琊石。夜里的大海更加可怕,在一片深渊似的黑暗中,海浪声此起彼伏,好似有无数庞然身影浮现,连精锐的禁军都不敢离开营帐太远。这时一位自称徐巿的齐国方士,来到皇帝的帐篷之外。”


“徐巿?”扶苏眉头轻轻一挑。


张苍接口道:“徐巿上书声称,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中有不死药,他愿为陛下求来。群臣都认为徐巿是骗子,可陛下却力排众议,接见了他,两个人在帐篷里单独谈了几个时辰,直到天亮。我不确定陛下究竟是被长生不老的幻想所吸引,还是需要对大海采取某种行动以减轻对自己软弱的痛恨,总之他颁下了一道旨意,选派三千童男童女,随徐市一同坐船出海访药。”


“可惜那个骗子并没回来。” 扶苏冷哼一声。那件事后来成了哄传天下的笑料,很是令朝廷丢进了颜面,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


李斯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其实……他回来了。准确地说,是船回来了。” 他偏过头去,冲张苍示意。张苍轻车熟路地从某一处阁架上取来一卷简册,解开束绳,交到扶苏手里。


这是一位叫做“耐”的琅琊郡令史撰写的爰书。大秦尚法,所以法吏们在处理案件时,无论勘察现场还是审讯犯人,都会留下一份详尽的报告。


爰书的记录日期,是在徐市出海后二十天后,行文则是典型的公务风格,不带任何情绪,可扶苏还是从字里行间隐隐读出了耐的震骇:


敢告。三月辛丑,日,大雾。琅琊石北二十里,有百料鳅船一艘搁浅于滩。令史七人勘验,船中无人,或亡去,舱内计襦、衽千件、裈千件、巾千条,綦履千双,皆散落。玉璧一枚,厚三寸,外径一尺二寸,内径四寸,上有涡纹。隔间五十六,皆紧锁,内有毛发、指甲、牙齿、遗矢之类,生人所遗。舱壁、地板有血污不等,似图若饰,弗辨。


扶苏握着爰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他能想象,那些在雾气中下到逼仄船舱里的令史们,看到“弗辨”的血腥场景,是何等的骇然。


李斯道:“徐市的舰队一共三条船,每条船载童子一千,编号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这条船是预定要开赴蓬莱的那一艘,所有遗落的袍裈巾履,都对得上乘员数字,一件不少。”


看来令史们的工作很细致,居然找齐了所有的衣物。但在全员失踪、海船漂失的前提下,“一件不少”本身就透着十足的诡异。


“船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李斯干脆地回答,“琅琊郡廷提出了三个猜测:一是因为食物短缺,发生了食人惨剧。那些隔间里的毛发指甲,是童男童女被同伴吃剩下的残骸。可出海时,每条船上的食物十分充足,而且船体无任何破损痕迹。只过了二十日,不可能吃光全部储备。”


扶苏赞同地点了一下头,他也觉得此说不可取。


“第二个解释:海中诡谲叵测之物甚多,也许蓬莱船的乘员误食了某种剧毒海物,全员陷入疯狂。他们的身体变得燥热,主动脱下衣物,纷纷跳入海中——可这种说法,无从查证,而且又无法解释隔间里的惨状。” 


“那么第三个猜测呢?”

李斯笑得有些瘆人:“第三个猜测最简单,他们遭遇了海中之兽,尽数被吞噬,唯有船只漂回。不过海兽噬人,总不会先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所以这也只是聊备一说。”


“那么那枚玉璧呢?为何爰书里特别提了这么一句?” 扶苏问道。


李斯那张满是褶皱的干枯脸上,罕有地抖动了一下:“那枚玉璧是在货仓的最深处发现的,上头用扇烟用的蒲叶盖住,似乎有人不想让它被发现。琅琊郡检查了出航前的货物清单,三条船上携带的器物里,并没有那样一枚玉璧。这说明,它是在海上才被放在蓬莱船上的,徐市的舰队在途中一定遭遇了其他人……或东西。” 李斯不自然地补充了一句。


“那么玉璧上是否有什么线索?”


“没人敢仔细检查。” 张苍在一旁解释,“这枚玉璧事关三岛之秘,没人敢在皇帝之前擅自把玩。当时陛下的车队已经离开琅琊,于是郡守把这枚玉璧放入金匮之中,派出利足日夜兼程,终于在楚地追上了陛下的队伍,把玉璧进献上去。至于蓬莱船,则被就地焚毁。”


楚地……扶苏闭上眼睛,拼命回想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猛然抬头,与李斯四目相对。


“湘江祠?”


“不错。” 李斯道,“陛下拿到那一枚蓬莱玉璧之后,并没发表任何评论,也没询问任何人,只是把它佩戴在腰间,时刻不离。可我能明显感觉到,陛下的情绪悄然发生了异变,变得焦虑、烦躁,有时还会一阵恍神,臣子不得不把奏报重新说一遍。尤其是在面对大水大泽时,陛下的态度十分矛盾,极为厌惧却又极其热衷。这种疑神疑鬼的恐惧,在陛下巡至楚地时达到了顶点。”


“当时我们的船队正在夜渡湘江,突然遭遇了一阵离奇的江风,所有的船只都不得不收敛船帆,低速航行。谁知那场江风越刮越烈,引得波涛翻卷,江心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这时陛下坐船周围的护卫舰船纷纷挂起了遇险停船的标志。据事后船长们说,好似水中有什么东西伸展出来,紧紧吸住了船底。”


“很快陛下的坐船也被迫停住了,并在风浪中发生了剧烈的摇摆。我担心陛下会有什么意外,急忙喝令禁军去位于内舱的皇帝行寝处。可没想到的是,陛下居然突然出现在甲板上,他没有戴冠,头发披散下来,身围单衣,我还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狼狈……而古怪。”


说到这里,李斯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异样,仿佛那份诡异的情绪跨越时空,影响到了如今的他。


“在那个时刻,陛下的面部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是他的双眸,透射出瑟缩惊惧,就像一个溺水者再度亲临深渊,想要极力远离;另外一部分则是他的嘴巴,嘴角上翘,压抑许久的笑容喷薄而出,仿佛迫不及待要投入远处的风波中,那里隐藏着期盼已久的喜乐。他整个人的表情,因此陷入一场离奇的拉锯战,当嘴巴占据优势时,表情便陷入狂喜;当双眸占据优势时,陛下又变得畏缩忧虑,鼻翼、颧骨、眉头乃至面颊等处的肌肉不停被上下牵动,你很难想象几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现在一张脸上的样子。”


“当风浪扑击到最高潮时,坐船突然向右侧猛然倾斜。禁军们和我都纷纷摔倒在地,紧紧抓住附近的横栏。只有陛下突然跑动起来,他跌跌撞撞越过人群,冲向船首。就在我以为他一定会被风浪卷走时,陛下从怀里掏出那一枚蓬莱玉璧,奋力丢下船去。说来也怪,那玉璧一落水,风浪便戛然停止了,而船只随后也可以顺利移动了。我急忙吩咐禁军把昏迷伏地的陛下搀扶回舱内,让船队迅速抵达对岸。”


“陛下清醒之后,似乎不记得他主动丢弃玉璧的事了,大吵大嚷说有人窃走了玉璧,要求沿江大索。我将那一夜的情况说给他听,并叫来十几位禁军作为证人。陛下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很快又询问湘江的神祇是谁?我回答说是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陛下勃然大怒,疯狂地呼喊着说区区两个妃子,怎么敢阻挠朕的仪仗?窃走朕的宝物?他随即下达了旨意,征召了三千刑徒,拆毁湘山祠,将附近的山树全数伐尽……” 


说到这里,李斯似乎神情轻松了一些:“无论如何,这是陛下最后一次发疯。那枚玉璧丢入江中,似乎把缭绕在陛下身边的不安因素也一并驱除了。他意兴阑珊地结束了巡游,从南郡经武关返回关中。当车队进入咸阳时,陛下又变回了那个睿智、冷静且有决断的英明君主。”


随着李斯叙述的语气平静下来,扶苏也松了一口气。李斯略一苦笑,端起案几上的陶杯,啜了一口热枣水:“可是到了三十六年,也就是去年,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扶苏注意到,老人握住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杯中的枣水震荡出一圈圈波纹,让倒映其中的面孔变得难以捉摸。


扶苏是在三十五年被贬去漠北的,获取中原消息的渠道极为有限。三十六年父皇到底都做了什么事,他茫然无知。


李斯的口气变得诡异起来:“那一年,有一位使者从东郡返回咸阳。他在途径华阴平舒道时遇到一个神秘人,拿出一块玉璧,请他交还给皇帝陛下,还说了一句古怪的话:今年祖龙死。”


祖龙即是皇帝。扶苏猛然从茵毯上站起身来,呼吸急促,双目圆瞪:“难道是,难道是……”


李斯沉着地拍了拍膝盖:“那块玉璧被送回咸阳以后,经过比对,正是二十八年在湘江被陛下抛沉的那一块来自蓬莱船的玉璧。”


这次不用李斯提醒,张苍早已从阁架上取出一幅丝帛,双手托献给扶苏。扶苏摊开丝帛,看到上面是墨拓而成的玉璧之影,一共有正、反两面。


它的尺寸,一如蓬莱船爰书所记录的,外径一尺二寸,内径四寸。可是上面的涡纹形态,却远比爰书上那些冷漠文字看起来要惊人。事实上,扶苏认为写爰书的人实在无法形容这种纹饰,才勉强找到一个相近的词来称呼。


一般的玉璧,多是刻有云纹、谷纹、蒲纹或勾连雷文。它们的共同点在于线条彼此勾连,绵绵不断。而这枚玉璧上的“涡纹”却是呈一个个独立的圆形,彼此没有相联。这个圆形,其实是一条向内旋转的弧线,盘卷一圈半,有如漩涡。在涡心位置,还有一个鱼形小点,从帛上的阴影深度来看,实物上的这个小点应该微微凸出璧面一点——简直就像一只外凸的肉瘤之眼。


而玉璧的正、反面,都刻满了这种密密麻麻的“涡纹”,如同无数只毫无生气的阴森眼球簇拥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由于涡线弧度容易产生错觉,看得久了,会以为那些眼球在不停旋转,乃至整块玉璧都像肉球一般蠕动起来,叫人一看便心生厌恶,简直不似这六合之内该存在的东西。即使扶苏手里捧的只是墨拓,仍能感受到这玉璧散发出的不祥气息。


 

扶苏只凝神盯了一会儿,就觉得两侧太阳穴一阵闷痛,吓得赶紧把丝帛合起来。


事实上,自从进入咸阳城之后,扶苏的脑袋就一直在疼痛。无论是那巍峨痛苦的金人、迷宫般复杂的秦宫、诡异的鲛人油灯还是眼前这邪性的璧影拓片,像是一台又一台摆荡而起的攻城大搥,猛烈撞击着理性的城门,令他眩晕,令他痛苦。


扶苏赶紧从袋子里又掏出一瓣橘子,扔到嘴里一口咬破。那股酸涩劲儿猛然爆发出来,如一柄长剑把脑中混沌劈出一道灵光。随着理性重新凝聚,扶苏隐隐能猜到。这枚被蓬莱号送来的玉璧,大概拥有超乎理解的力量。持有者的神智不仅会被侵染削弱,而且还难以靠自己的意志将它抛离。他觉得,那次在湘江之上,说不定是父皇残留的理性在做出反抗——只是没想到,它又被送回来了。


张苍默默地把丝帛从扶苏手里抽出,谨慎地叠好放回到架子上。


“那么这枚玉璧的实物现在……” 扶苏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既然玉璧被那个神秘人交还给了咸阳,自然是回到父皇手里。说不定刚才觐见之时,父皇正佩着它呢。


这时李斯道:“殿下不妨猜猜看,陛下拿回玉璧之后,说了什么?”


扶苏摇摇头,他的精神已略显涣散,实在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多的事情。李斯也没指望他真的回答,径直说出了答案:“陛下默然良久,然后说了一句话: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


山鬼?


这个词在扶苏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阵风暴。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父皇刚才也让他去找到山鬼,这才是他从漠北被召回的真正理由。


可山鬼到底是什么?是使者在平舒道上遇到的那个还璧之人?还是某一种奇兽?还有,父皇说山鬼只能预知一年的事情。算下来,从还璧之日到今天,正好是一年。也就是说,整整三十六年一整年发生的事,都在山鬼的掌握之中。他到底要山鬼做什么呢?是讨要预言?是杀掉?还是询问某些隐秘之事?


无数线索如蛇蔓一般刺入扶苏脑中,在里面纠结缠绕。


这时李斯摊开了双手,语气变得苦涩不堪:“接下来的一年,陛下变得越发难以捉摸。他不顾群臣反对,竖起了十二尊金人,建起了秦宫甬道,还把宫女和宦者都从宫里赶出去,只留下一堆又哑又瞎的黄衣侍者,只靠他们通传旨意。陛下总是躲在秦宫最深处,几乎不离开寝殿。群臣觐见的次数越来越少,整个国家的政务,只能靠丞相府在勉力支撑。”


一个近乎僭越的想法,浮现在扶苏心中。虽然他迅速将其掐灭,可眼神里流露出的心意,还是被李斯捕捉到了。


“殿下,不可怀疑您的父亲!” 李斯严厉地喝道,“虽然老臣不知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有种直觉,以陛下的脾性,他一定还在用他的方式,跟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抗争。君上未退,我们做臣子的岂可轻言放弃?”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里闪出两团火光:“当此艰时,老臣的责任是维持住这个国家的运转。而殿下您的职责,就是去找出山鬼,拯救陛下!拯救这个国家!”


老丞相的声音在整个藏室里震颤。扶苏舔了舔因紧张而干涸的嘴唇:“姑且不论山鬼在哪里,陛下麾下有百万大军,咸阳城中名将如云,为何要千里迢迢去上郡把我调回来呢?”


虽然扶苏贵为嫡长子,可若论武功、学识和阴阳杂学,咸阳城里有的是人比他强。李斯和张苍对视一眼:“殿下,请先回答臣一个问题:陛下今天是否在你面前突然吟诗?”


“是的,不过是用一种奇怪的腔调。” 扶苏思忖片刻,决定先不说出自己童年经历。


张苍拍着膝盖,朗声吟诵起来:“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是这样吗?”


他吟诵的句子虽然和皇帝不同,但发音方式却是完全一样。扶苏心旌一阵动摇,不由得上前揪住他的袖子,连声质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这吟诵的到底是什么?”


张苍略显狼狈地抽出袖子:“这种吟诵方式,叫做荆声,是楚巫祝祭时吟唱的调子。在过去一年里,不止一个人听见陛下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用荆声反复吟诵着诗句,虽然吟诵的句子跳脱零散,不成次序,但柱下史还是设法记录了下来……”


张苍起身,从藏室的另一个角落搬出一摞破旧的简册,上面盖着厚厚的尘土,韦绳像被一条条被晒干的蛇,几乎要脱落断裂。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简:


“本朝不尚浮华,六国诗赋少有保存。这是我在藏室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楚地文存,陛下吟诵的这些句子,全部都以疑问结尾,所以我认为它应该是三闾大夫的名作之一《天问》。” 说完张苍又翻开另外一简,兴奋道:“而他的另外一部作品《九歌》里,讲了楚地的九位神祇,最后一章的名字就叫做——《山鬼》。” 


他随即又连连嗟叹:“可惜藏室里的文存,只提及了《天问》与《九歌》的存在,却并未收录原篇,也不知道完整的屈子书简是怎么样的。”


听着他们解说,扶苏越发迷茫起来。琅琊徐巿、湘江抛玉、平舒使者、咸阳金人、预知一年之事的山鬼、来历神秘的玉璧,还有那缥缈的荆声歌谣,现在居然还牵扯到了屈原……每一件事都诡谲难测,彼此之间似乎彼此有所关联,可又总是飘忽难定,如同一团形体不明的物态漂浮于脑海之中。每次他试图用理性去重塑它,它就会放出尖刺,刺痛自己的意识。


“陛下抛下玉璧的地点,是在楚地湘江,不远处的支流即是三闾大夫自尽的汨罗江。所以我们认为,三闾大夫恐怕会是这一切的关键线索……” 张苍兀自喋喋不休。


扶苏迷迷糊糊地质问道:“可你们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件事呢?” 他抬起头,张苍和李斯的面孔像涡纹一样扭曲起来,他们的声音变得隔膜而遥远。


“因为殿下有着最特别的血统。您的母亲,是楚国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一位巫祝。” 李斯面无表情地说。


扶苏摇摇欲碎的神智再也经受不住这种冲击,很干脆地一头昏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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