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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奔鲁(第一章)

作者:马伯庸 来源:马伯庸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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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4

这个中篇,性质有点像车田正美的《雷鸣泽基》,是我在写正经东西的间隙断断续续写的,算是一个见缝插针的练笔习作。早就手痒想写写这类题材——懂的人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类——也算是一次未知领域的尝试吧。反正这种东西没什么出版可能,更不会影视化,所以写起来格外欢畅。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遂拿这个做由头,跟大家分享写完的几章。


没错,你没看错。它还没写完,至于啥时候写完我也不知道。事实上,这种难以名状、无从预测、不知何时会断更的恐惧,不正是这类题材的真谛嘛。



新华社绥德1998年8月17日电(记者 赵勇)


标题:小摩擦牵出大案件——绥德警方侦破一特大盗墓团伙。


近日,绥德警方接到群众报警,本县古玩市场发生一起斗殴事件。巡警迅速赶至现场,发现露天摊贩的摊主李某某试图向一位买家兜售一批秦简残片,两人莫明发生争执。争吵中摊主疑似突发精神分裂症,殴伤、咬伤买家致其脸部流血,并试图袭击围观群众,后被市场保安与巡警联手控制,送往医院救治。


在事后的调查中,鉴定人员发现摊主所卖的秦简上有新鲜泥土痕迹,很大可能是从古墓中盗掘所得。这一细节引起了警方高度重视,迅速部署侦查,确定李某某、汪某、颜某、黄某某等人有重大作案嫌疑。该团伙长期在陕西、甘肃、内蒙古一带盗掘古墓、并流窜各地倒卖文物,行事十分嚣张,涉嫌多起盗掘大案。


经摸排调查,警方发现除李某某外,其他涉案人员在绥德县城某小区内群居,深居简出,警惕性很高。警方周密部署,于8月15日凌晨2点果断发起突袭抓捕。当时汪某、颜某、黄某某正聚众吸毒,以及举办封建迷信活动,以致精神恍惚,当场束手就擒,无一漏网。警方在房间内起获秦代竹简数千枚、铜剑、铜镜、陶俑、香炉、青铜鼎、玉圭、玉璋等古文物65件。


犯罪嫌疑人交代,他们于今年7月8日偷偷前往绥德县代王镇北山坡,于龙骨堆附近找到一座秦代古墓,并实施盗掘活动。他们本来想尽快销赃变现,没想到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一次小纠纷暴露了自己的犯罪行为。


随后县考古队对古墓进行了抢救性挖掘。据队长苏向凛教授介绍,这座古墓距离疏属山扶苏墓只有1.4公里,墓内没有棺椁、墓志,很可能是为公子扶苏设的衣冠冢,墓中存放的应该是扶苏生前使用过的生活物品,其中很多陶俑与青铜器造型,为国内首见。


更令考古队员喜出望外的是,经过初步释读,他们认定警方缴获的那一批秦简,应是扶苏撰写的一篇自述。这批秦简被命名为《龙骨堆扶苏简》,保存状况良好。苏教授表示,如果将《扶苏简》里的几千枚简片全部释读出来,将极大地填补秦代研究的空白,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与文化意义。


“不出意外的话,释读工作恐怕要持续几十年。” 苏教授表示。可惜由于释读工作太过劳累,苏教授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记者暂未能获取关于《扶苏简》的更多信息。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的嫡长子,因主张尚儒,被发配到上郡(今绥德)担任监军,设府于疏属山顶。后秦二世上位,伪诏逼迫扶苏自尽,死后葬于疏属山上。至今扶苏墓仍在绥德县城内,是当地著名人文景点。


第一章


当咸阳那巍峨的青灰色城墙出现在马车视野里时,扶苏十根纤细的手指一下子握紧了前栏。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跃动起来,像一位狂暴的将军在喝令士兵冲锋。血液化为千军万马,在狭长的血管里沸腾着、奔流着,让扶苏苍白的脸颊浮起两片不健康的红晕。


这是他被贬到北地一年之后,第一次被召回咸阳。


一年的漠北生涯,并没有给扶苏带来什么外貌上的变化。但正如那个古老的孟子故事所说,环境对于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那一刮几千里的朔风,那漫天飞舞的大雪,那一望无垠的草原,以及那条还未完成却注定要隔绝两个世界的长城,将扶苏的精神世界打磨得更加坚韧。


所以当他接到咸阳特使送来的诏书时,扶苏的内心居然闪过一丝留恋。


诏书的外封是两块彼此紧压的黑色方木牍,用两根藤绳交错缠了三圈。在绳结交错最密集的地方,糊着一块扁平的灰黄色封泥。它的形状,就像是一只趴在木牍上的巨大甲虫,被人狠狠一脚踩瘪,任由破碎的肢爪与粘腻汁液渗入到绳股间隙。等到干燥后,封泥与绳索便构成了一个彼此纠葛的复杂整体。任何试图拆开这封诏书的举动,都会让它出现无法修补的裂隙。


扶苏用一根铜杓敲碎封泥,打开诏书,里面放着一枚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暗青色竹简。竹简上的内容极其简单:“诏归咸阳,速毋误。” 


那一排工整的隶字,想必是丞相李斯的手笔。但既然文书是以“诏”作为开头,毫无疑问是出自于父皇的意志。全天下只有他才能使用这个特别的字。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皇急着把自己召回咸阳呢?是他终于决定宽恕了自己的愚行,还是健康方面出了问题?还是说……两者兼有之?


即使是在遥远的北方边陲,扶苏也听到过太多传闻:皇帝陛下变得多疑而易怒,皇帝陛下变得深居简出,皇帝陛下变得残忍嗜杀……甚至传说他罹患了某种难以痊愈的疾病,并杀掉每一个胆敢指出这一点的人。这些或真或假传闻令扶苏十分忧心。他不敢离开上郡,只能一封信一封信地向父亲问候,但从未收到过回信——除了这一封。


扶苏反复看了几次诏书,上面并没有解释召回他的原因,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这是父皇一贯的风格,他下达的旨意从来不会解释,臣下理解要遵行,不理解的也要遵行。


扶苏虽然满腹疑窦,可还是决定立刻动身。此时已是三十七年的三月,从九原到咸阳的驰道已经接近竣工,一辆持有最高通行权的马车,可以日夜疾驰中途不停,每三十里驿站换马不换车,十天之内就从上郡跑回内史。


现在这一趟狂飙式的旅途已接近终点,咸阳城近在咫尺。四周的行人逐渐稠密起来,车夫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扶苏借着这个机会,伸手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打量这座阔别良久的城市。


首先映入扶苏眼帘的,不是那一道令六国震惊艳羡的外郭包砖城墙,而是矗立在城墙侧方的三座无比高大的金人铸像。这些铸像均为纯金属质地,足有十丈之高,外郭城堞不过及其腰间而已。它们彼此相距都是两百步,将这一侧的城墙均匀地分成五段,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咸阳。


可是,这到底是何等诡异的金人啊!


比如说靠近城门的正中一尊。它紧闭着双眼,两只手紧紧贴在耳朵两侧,双肩耸夹,腹肌剧烈地向里收缩,双膝微微弯曲。仿佛它刚刚听到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之声,正绝望地捂住耳朵,准备跪倒在地。


位于城墙右侧的那一尊。它有着高耸肥大的鼻梁与方形额头,双臂像溺水者一样高举,牵引着头颅拼命向天空伸去,脖颈两侧的肌腱高高凸起,几乎要被这个动作扯断。它看起来极力想要向上逃离,以此来对抗来自下方九幽黄泉的吸力。可铸像的动作,却透露出那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即将获胜。


城墙左侧的一尊,它的诡异之处更是难以用笔墨形容。金人的每一只瞳孔都由两枚浑圆的黑曜石合并而成,似是虞舜一样的重瞳。它遥望远方,表情安详而平静。可它的脖颈却以人类关节绝做不到的角度,反向弯曲,将背部别成一个古怪的弧形;双腿亦是从膝盖相逆的方向弯折少许。这个会带来极大痛苦的造型,和脸上那安详的表情形成了极端对比。


这三尊铸像的造型都不尽相同。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描绘的都是一个人遭遇某种无法言喻、的事物时的瞬间反应。那一具具铜汁凝实的扭曲形体,散发出浓烈的绝望感。难以想象,铸师竟能把天下至坚的青铜调教到这种程度,每一寸肌肤的起伏,每一条肌肉的凹凸,全都纤毫毕现,完美地复现了濒临绝境者堕入永恒惊惧的一瞬。如果不是尺寸过大,扶苏甚至会怀疑是不是铸师把炽热的铁水直接泼在一具血肉之躯来完成。


在漠北的一年,扶苏曾深陷数千匈奴骑兵的包围,也曾在暴风雪中迷失数十日,自谓无论怎样的逆境,都不会动摇心神。可当他注视这些毫无生命的金人时,却发现自己观察得越细,内心的不安感就越强烈。


这些铸像的表皮颜色深浅不一,质地驳杂,可能是由几十种纯度不同的青铜铸成。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不同部分泛起的金属光泽会有微妙的角度差异,形成大大小小的几十个玄妙光晕。扶苏的意识,被这光晕一晃便涣散开来。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在被金人牵引——不对,不是被金人,准确地说,是被那种把金人震骇至是的某种无形的漩涡所吸走。


突然从马车外传来一声恭敬的呼唤,猛然把扶苏拽回现实。扶苏愣怔片刻,抬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一层细汗,这才把脖子转向声音的方向。


在马车的另一侧站着一位年轻的官员,官员头戴獬豸冠、身着浅绿官袍,应该是一位御史。不过他的模样挺滑稽的,双眼微凸,脸颊与脖颈处堆积着肥厚油脂,皮肤倒很白皙,活像一只露出肚皮的肥蛙。


“臣柱下史张苍,恭迎殿下回驾。”  官员深施一揖。


扶苏有点奇怪。柱下史是分管四方文书、案牍册卷的官员,什么时候开始负责礼仪了?而且……怎么前来迎接的只有他一个人?鼓吹和旗仗在哪里?奉常谒者的队伍呢?少庶子的车乘呢?即使是一位郡守进城,迎礼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吧?


张苍觉察到了扶苏情绪有些不满,微微一笑:“陛下交代过,殿下此次回都乃是密诏,不欲惊动旁人,所以只派臣前来相迎。”


听到是父皇的安排,扶苏颓丧地垂下头去。他果然还是没有原谅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返回咸阳。张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从右侧揪着绥绳登上马车,站到右骖乘的位置,引导着车夫向城里开去。


车轮隆隆地碾过城门洞子里的青石地板,眼前先是一阵黑暗的逼仄,随后豁然开朗。城内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土黄色平路,两侧的灰白色坊市宛如六博棋盘一般规整,每一个路口的宽度都整齐划一。大秦对秩序的热爱胜过一切。


“那些金人,是什么时候立起来的?” 扶苏尽力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像随口提起。张苍拽紧绥绳,低下头恭敬道:“回禀殿下,开铸是在一年前,两个月前刚刚全数立妥。每一侧的城墙有三具,一共十二具铸像,环城而立,以震慑宵小,定固国本。” 


张苍最后的解释,只是习惯性的谄媚。扶苏震惊的是,这样的东西,居然立起来十二具。他可不觉得那些古怪造型真的能保佑国泰民安。


这项工程倒并非是皇帝心血来潮。九年之前,王贲攻破了临淄,俘获了齐王建,从此世间再无六国;也正是在那一年,扶苏不再称“父王”,改称“父皇”。父皇称帝之后,为了不让六国余孽死灰复燃,下令收天下兵器至咸阳,熔铸成十二座金人之像,以杜绝异心。


不过十二座金人从不曾真正铸成。扶苏一直认为,这只是一次政治上的宣传,天下的兵器一日不收尽,金人的铸造便一日不停——没想到,内廷铸冶监真的把它们都铸出来了。


一想到那些怪异造型,扶苏就觉得内心烦闷。他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从撤去围幔的马车向四周望去。他注意到,城中街道上的每一个行人,无论是官吏、黔首、臣隶还是士兵,都垂着头走路,有人还在斗笠四周围了一圈厚纱,把整个面部都笼罩起来。整个街上显得既热闹又压抑,没有人驻足,更无人交谈。


很快扶苏便发现了原因。那十二具金人实在太高大了,它们环立在四道城墙之外,紧紧盯着整个咸阳城的内部。只要你站在室外,就很难避开它们的视线。路上行人的古怪举止,其实是在努力躲避被金人紧盯。


张苍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耳畔解说:”那十二座金人可以慑邪祟、辟归煞,只不过威德太盛,常人不能直视太久,否则会有疯癫之虞,是以军民外出都得低头走路。”


“这也太不方便了。” 


“往好的方面想,大家走路时不与旁人闲谈,做事效率会高一些呢。” 张苍的语气说不上是赞赏还是讽刺。


“可是,父皇……为何要建起这样十二尊金人呢?”


“这正是殿下要去寻找的答案。” 


这个暧昧又似有深意的回答,令扶苏眉头一皱。他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到这位年轻御史脸上只有恭谨,明白他不可能暗示得更多了。


接下来的一路,马车上保持着安静。扶苏用右手的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身子斜倚车边,努力思考着张苍的话。听起来,父皇竖立金人这个决定,并未得到朝廷认同,应该是他一意孤行。那么自己被急召归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难道百官指望一个被外贬的嫡长子能说服皇帝?还是另有原因?


扶苏思考了很久,始终不得要领。他烦闷地把衣矜扯开一点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

刚才是用政治思维在计算利益,而内心那种不安感,却是来自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性体验。想要用理性去解析这种惶恐的来源,根本是胶柱鼓瑟。


他想起七岁那年在寝宫下曾发现一条隧道,出于好玩钻了进去。那如蛇穴般的通道极长,似乎永不尽头。扶苏在逼仄的黑暗迷了路,很快便崩溃了。即使他明知这里并无任何怪奇之处,可恐惧仍自内心生发,无从抗拒。从此他明白恐惧这种事情,没有道理可讲,难以靠理性去祛除。


不知不觉,马车的速度似乎放缓了一些。张苍这时候微微弯下身子,对扶苏轻声道:“请殿下坐稳。”


扶苏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提醒。他斜过眼睛,顺着张苍的视线朝马车侧面望去。不远处是一座高大的石制魏阙,看到它,说明距离宫城已经不远了。一位身穿黑袍、头束青巾的瘦肖老者站在魏阙侧旁,垂手肃立。


“左丞相李斯?” 扶苏有些意外。


如果说父皇是大秦的头颅,那么李斯便是大秦的一只手。这位法家信徒以精于计算而著称,过去几十年来,他就像一把狡黠而锋利的犁铧,将六国的旧有秩序切碎、翻卷,重新犁成皇帝所期望的那样。


不过扶苏平时和李斯并无特别的交情,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连丞相的高山冠也没戴。


马车在李斯身前缓缓驶过,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斯与扶苏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老人一摆袍袖,双手在胸前互扶,举至额头,同时身体向前弯下腰去,折揖鞠躬,一个标准的深揖之礼。直到车驾完全开过去,李斯才重新挺直了身体。


扶苏一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深揖之礼,一般行于迎候身份尊贵的宾客,李斯应该是有事找他。可嫡长归京,若不见皇帝却先与外臣交通,实在太犯忌讳。所以李斯才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自己的邀请,希望他觐见之后去丞相府一叙。不戴高山冠,表明是这个邀请是非官方的。


李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扶苏还来不及细思,便被接下来所看到的画面惊呆了。马车一过宫门,出现在扶苏面前的,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宫楼殿阁。它们的基本格局和他离开前并没有多大变化,可那些建筑之间,却多了无数条黑压压的甬道。


甬道的样式是一条木制的狭廊,从一处殿阁连接到另外一处殿阁,状如悬桥。甬道内部是完全封闭的,可以让外人无从窥见里面虚实,通常用于君主重臣隐蔽行踪,不算罕见。


可是,这也太多了吧……扶苏目测了一下,眼前任何一座殿阁外缘,至少要伸展出去七、八条甬道,与临近建筑的十几条甬道彼此交错。可以想象,宫中几十座宫殿,纵横其中的甬道该有多少条啊。这些涂满黑漆的通道并非只有直廊一种形态,它们因势就行,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半空纠结,时而九曲盘转,几乎塞满了秦宫的所有空隙,将整个宫殿群连接成一片稠密的蜘蛛网。有些甬道甚至一头翘上天际,在尽头缩成一个钝尖,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这幅场景,让扶苏恍惚间有一种幻觉,仿佛整个秦宫都被一丛巨大的触手攫取,又像是夸父被剖开小腹,从伤口流泻出黑褐色的肚肠。


张苍再度解释道:“陛下近年来朝乾夕惕,不欲外人窥伺其行踪,故而命人修筑了这些甬道。这样一来,陛下想去宫中任何一处,都可以通过甬道穿行,不必暴露于外。万金之体,须做万全之设。”


“朝乾夕惕”乃是化用《易经》里的句子,原句是“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意为日夜勤奋从无懈怠。扶苏熟读儒籍,自然听得懂,不过张苍在这里说出来,总觉得他不是在夸赞。


这个胖胖的御史谈吐颇为文雅,只是无论什么事情,他总说得特别冠冕堂皇,堂皇到扶苏几乎以为他是在讽刺。扶苏读过阴阳家的一些典籍,记得这种说话方式在阴阳学里好像有个专门的称谓,好像叫阴阳怪气还是什么来着?


扶苏还想再多问一句,张苍却从马车上跳下来,后退了几步:“臣只能将殿下恭送此处。” 原来马车已到了秦宫前的丹陛前。


扶苏知道区区一个柱下史没资格进宫,只好也从马车上跳下来,引得马车蓬顶的銮铃一阵响动。台阶上一位黄衫近侍早已垂手等候,听到铃声,先是跪地向扶苏叩拜,然后起身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扶苏正要举步跟上去,身后的张苍最后又提醒了一声:“如今宫中皆用哑瞽之人,殿下不必担心有失密之虞。”


扶苏的脚步,猛然踉跄了一下。


这位侍从身着赭黄色的短衫,头戴平帽,帽前垂下的一方青帘遮住了面孔,无法看到表情。在接下来的一段路途,扶苏仔细地观察着侍从的动作,还做了几次轻微的试探。确实如张苍所说,这位近侍发不出声音,也看不见东西,只有听力尚存,看来宫中只保留了他听取命令的功能,扶苏想聊天都没办法。


这位侍从的步伐很快,在宫内拐弯转角毫无迟疑,估计是因为走得太熟了。


若没有他带领,扶苏恐怕真的会迷路。这个秦宫和他从前熟悉的那一座已变得完全不同,内里结构比外面还要繁复,几乎每走几步就有数条岔路,随时会遇到上下的阶梯和如丛林般密集的殿柱。更有甚者,即使是在同一座殿内,居然也修起了许多小型的复道以及悬桥,彼此交错,把内部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人身处在任何位置都不得安定。


所有的地方,外壁无一例外都用砖块与木条封得严实,不叫半点光透进来,只用悬炬照亮。昏黄的火光,逼仄的通道,再加上装修风格刻意没有变化,让人迅速丧失了方向感。整个宫殿内极其安静,只有他们脚踩在竹制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音——相信这也是刻意设计过的,可以杜绝有人匿声行进。


黄衫近侍走上一段路,停下来,拉动悬挂在门楣上的一个铃铛。很快有另外一位黄衫近侍走过来,引着扶苏继续前进。


看来每一位近侍,都只能记住自己负责的区域。再往深处行进,必须要换另外一位引路人。扶苏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应该也是一个防范措施,确保没有任何人能通盘了解秦宫的完整结构。


看来父皇的疑心病,已到了一个病态的程度。虽然他一生经历过许多次刺杀,可也不至于防范到这种地步吧?不知为何,扶苏总觉得父皇要防备的不是刺客,他将宫阙修得如此复杂,把自己深藏其中,是为了逃避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可一位皇帝,能害怕什么呢?


他看着远方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昏暗走廊,仿佛又回到七岁那年钻入的隧道。不适的情绪在悄然堆积,那种发乎心内的莫名惊悸再度抬头。扶苏有些眩晕,这导致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猛然想起张苍的那句话:“这正是殿下要去寻找的答案。”  


扶苏意识到,这次自己被召回咸阳的理由,恐怕超越了他所能想象的范围。


漫长的旅途,终于在第四名黄衫近侍交接后走到了终点。扶苏被带到一间宽阔的大殿之中。这座大殿修建的颇为奇特,它的地板是倾斜的。扶苏所站的位置是最低端,最高端是在大殿的另外一侧,形成了一道斜坡。


斜坡的距离很长,显得疏离而冷漠。这同样也是防备刺客的措施。任何人觐见时,都要先攀上这道高坡才能对皇帝构成威胁。


斜坡的顶端摆放着一张朴素的案几,两侧是两尊高脚灯台——不,那已经不能算是灯台。从扶苏的方向仰望,那分明是两条东海鲛人!它们的躯干如鱼形,脊背处有一排高耸的暗青色的鳞片,四肢与人类相仿,头颅上那凸出的眼球与两侧的鳃却是毫无疑问的鱼类特征。


扶苏曾经听监修始皇陵寝的官员说过,东海鲛人寿数绵长,身体又富含油脂,如果活捉过来当做长明灯,可以万年不熄。看来这个传说是真的,父皇的寝宫里居然真的摆出了两具鲛人长明灯。


这两条不幸的鲛人被一根铁条从口中刺入,直接贯穿整个身体,底端从肛门伸出,连接到地板上的烛台底座。它们保持成直立的姿势,头颅高昂,饱满肥厚的长舌被强行扯出来,火光即在舌尖点燃。不知是不是幻觉,扶苏总觉得它们两侧的鳃还在微微翕张。


一声浑浊的磬声倏然响起,扶苏连忙伏在地上,垂下脸庞,双肩在微微颤抖。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头顶传来,缓慢,沉滞,还伴随着轻微的喘息。过不多时,案几被轻轻挪动了一下,与地板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你及时赶回来了,很好,很好。” 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熟悉而疲惫。


扶苏的泪水夺眶而出,额头触地:“儿臣扶苏,昧死叩见陛下。” 


他保持着叩头的姿势,等待良久。皇帝才徐徐说到:“扶苏啊,你相信星气之说吗?” 扶苏一楞,占星望气这种事他虽有涉猎,可了解不多。父皇怎么一见面说起这个了?他略做思忖,回答道:“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可见天象关乎人事,星宿牵连福祸。”


“倘若天上的星宿有了变动,而且这变动有着远超乎你理解的意义,你会如何处之?”


皇帝并没有让他平身,因此扶苏只能一直保持着伏地的姿势。他看不到父皇的表情,只能揣测着回答:“昔日武王伐纣,卜筮大凶。而太公望却说顺天之道未必吉,逆之不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于是他焚龟折蓍,援枹而鼓,一战而下朝歌。可见命虽天定,事在人为!”


长期随侍皇帝身边,扶苏清楚自己父亲最喜欢的品质是坚毅果决,有一股子无论对错也要做到底的蛮劲儿,这也是历代秦王共同的特征。他的回答是在投其所好。


但这次父皇却没有赞赏,而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扶苏无比忐忑。他最终等待到的,却是一阵长长的叹息……和吟诵: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这一连串质问,每一句都以充满迷惑的升调结束。皇帝吟诵的腔调很古怪,不似秦音,飘忽不定。扶苏在坡下怔住了。这分明是他小时候听母亲唱的歌谣,用的就是这种腔调。


这些佶屈聱牙的句子,这些幽微深邃的意思,扶苏小时候根本不懂。他只是安躺在襁褓之中,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讲述着。等到稍大一点了,扶苏多少理解了一点字面意思,可对歌谣所蕴藏的寓意仍是茫然无知:


“远古初始之旧日,究竟是谁传承着至理?

那天地还未成形的往昔,又是存于何处?

那明暗混沌不分之渊,谁能探索到尽头?

那无质无实的气机中凝显出的形象,谁又能认得出来?”


每一句话都是疑问,疑问层层叠叠,永无结束,带着一丝惶恐,一丝好奇。这歌谣扶苏已有许多年不曾耳闻,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此时在深宫之中,随着父皇的吟诵,有关这些句子的记忆被重新激活,扶苏才发现它们顽强地埋藏于脑子深处,不曾逝褪。


可就在他还想听到更多时,父皇却骤然停止了念诵,毫无转折地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知道么?去年天上的星辰发生了变动,那是前所未见的景象。可没有人肯告诉朕到底寓意为何!这些混蛋明明看到了天象,说不定已见到了冥昭瞢暗之极。却胆敢藐视朕的权威,拒绝开口。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想谋害朕……” 


皇帝的发音越来越含混潦草,语速越来越快,到后来扶苏根本听不清说什么,又不敢抬头靠近。始皇帝就这样讲了一柱香的时间,突然愤怒地拍了一下几案,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作响。


“他们一定都是商量好的!都是该死的骗子!朕早知道那块玉璧有问题……寡人亲自把它扔入湖中。不,不许靠近,不能!绝不可能!它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始皇帝的语速变得忽快忽慢,内容凌乱飘忽,前后毫无联系,就像一个发了癔症的病人。如果扶苏没听错的话,在这种亢奋的话语中,似乎还夹杂着咝咝的气息。


“走开!走开!朕命令你走开!别想得逞!” 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突然,扶苏听到一声剧烈的动静,似是那张案几被皇帝猛地踢翻。然后传来一阵碰撞声,随即有东西在斜坡上咕噜咕噜滚下来。没有谕令,扶苏不敢抬头,他继续垂着头,眼前的地板忽然滚过一只东海鲛人,直到撞到自己脚面才停住。


这只鲛人仍旧被铁条贯穿着,舌尖的火焰不曾熄灭。可当扶苏定睛看去时,发现它侧面的一只粘腻的凸鱼眼猛然一转,似乎要弹出眼眶,连带着眼眶周围的暗青鳞片纷纷竖了起来。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


它还活着?!


几个黄衫近侍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飞快地把鲛人灯抬走。还有人掏出织布,俯身将斜坡上的一溜儿黏液擦掉。高台顶端的皇帝也稍微恢复了几分正常,他对下面喊道:“扶苏,一定要找到山鬼!山鬼!” 


“山鬼?”


“是的,山鬼!朕叫你从上郡召回来,就是要找到它!”


虽然仍旧不明其意,但扶苏总算得到了一个稍微明确一点的指示。出于某种原因,父皇叫我回来,是要寻找一个叫做山鬼的人……或一种生物?


“在天象再次变动之前,要快!” 声音亢奋而急躁。


“儿臣谨遵圣旨……” 扶苏的额头再度接触到地板,心中却迷茫又惶惑。他忽然又听到一声悠扬的罄声,这才慌忙抬头。高坡上空无一人。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


觐见结束了。


从头到尾,皇帝都没允许扶苏平身抬头,也不曾唤他一声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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