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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奔鲁(3-2)

作者:马伯庸 来源:马伯庸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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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7

扶苏并不畏惧山中夜行,他腰间佩的是名剑“豪曹”,乃是越王勾践的五把名剑之一,而且在北地吸饱了鲜血,足以荡涤不怀好意的禽兽精怪。令他心中略显忐忑的,是周遭那浓郁到撕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滋生出的未知——这与君子品格无关,是燧人氏的后裔与生俱来的恐惧。


奔行良久,张苍忽然发出一声指令,辕马缓缓停下了脚步。待车停稳之后,张苍从御夫的位置上跳下来,往车轮下塞了一块轫石,然后拎着一盏风灯,恭敬地拉开了车厢:“殿下,接下来的路,我们需要步行了。”


扶苏从车厢里跳下来,恰好一阵寒冷的山风吹过额头,令他精神一振。周遭安静无比,只有远近不定的虫蟊在鸣叫着。借助着灯笼微弱的光线,扶苏看到前方有一排蜿蜒向上的石阶,起始石阶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灵宪观星”四字大篆,笔法刚硬,凛然有威势。


从台阶的斜度能推断出来,山坡非常陡峭,应该是一座山势竦峙的险峰。自下向上仰望,尽头遥遥深藏于暮色之中,像是整个天空都被浓墨泼洒。张苍道:“从这里到山顶的观星台,一共有三百六十五级石阶,正合一年之数。”


扶苏道:“灵宪台的人呢?太史令呢?他们怎么不下来接我们?”张苍抬起灯笼,面孔在跃动的火光里显得有些明暗不定:“这正是我们要来这里的理由。”


这个回答有些奇怪,不过扶苏没再追究。他接过张苍递过来的一件玄色大氅披好,左手提灯笼,右手按剑,举步迈上台阶。张苍提着另外一盏灯,走在扶苏前面。这人的身体肥胖如蛙,攀爬台阶时必须岔开两腿,时刻保持平衡,让动作显得颇为滑稽。


两人在黑暗中弓起腰向上攀行。周遭实在太暗了,像是有厚厚的墙壁封堵在四面八方。扶苏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七岁那年钻进去的宫中密道。他的喉咙不由得开始发干,喘息也粗重起来。


张苍似乎觉察到了扶苏的异常,他一边辨认着前方的路途,一边朗声道:“敢告殿下。这一次带您夜登灵宪台,是因为在三十六年,太史令在九嵕山顶观测到了奇异的天象,一个几乎令天下陷入骇然的天象。”


这句话立刻吸引了扶苏的注意力,答案即将揭晓,刚刚升起的恐惧感也随之消散。张苍继续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心宿?”


扶苏没读过《甘石星经》,但确实在《吕氏春秋》里翻到过二十八星宿的简略介绍——虽然这书早就被禁了,不能公开谈论——他想了想道:“莫非是明堂之星?”


张苍赞许道:“殿下果然见多识广。心宿乃是君王布政的宫阙所在,故称明堂。其中宫中有三颗主星,分别叫做天王、太子和庶子。”扶苏听得心头一跳,差点没迈上台阶。这个描述,怎么跟如今的宗室格局这么像?宗室里除了皇帝与他这个皇长子之外,还有一个叫胡亥的异母弟弟,颇得父皇宠爱。


张苍提着灯笼,侃侃而谈:“三十六年的二月戊戌当夜,太史令看到,明堂宫中多了一个红点。经过辨认后他发现,那居然是荧惑!”


张苍见扶苏攀登的节奏没变化,知道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殿下熟悉星气,不必听臣解说,自然也知道荧惑此星行踪诡秘,难得一见,它主死丧、忧患、兵乱,饥疾等,是有名的大凶之星,亦称罚星。当这颗凶星停留在心宿中间时,则会被称为——” 张苍深吸了一口气,“——荧惑守心!”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棘刺,从张苍的喉咙里滑出的瞬间,令他的声音沙哑如残。即使扶苏不懂天象,也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惧意。


“这有多可怕?”


“荧惑守心乃是极凶之兆,应在明堂,于朝廷大不利。每一次现身,天下必然大乱。”


扶苏下意识地抬头朝天空看去,可惜今夜彤云厚如城垣,没法用肉眼予以验证了。不过有一件事,扶苏还是不能理解:“昨日觐见父皇,他好像隐约提过,说太史令拒绝透露这星象所代表的意义。太史令为何这么做?” 张苍叹了一口气:“不是太史令拒绝透露星象之寓意,而是无法透露。九嵕山灵宪台上的人,那一夜全都疯了。”


“……啊?”


扶苏呆立在了台阶上,正要详细询问,这时张苍却突然发出一声很不恭敬的“嘘”,脑袋缓缓向左侧歪斜,努力用耳朵去倾听,似乎黑暗中隐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过不多时,张苍的双眸陡然睁圆,锵啷一声拔出佩剑。


扶苏眉头一皱,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豪曹剑,整个人一瞬间变回那个被北地磨砺过的警觉战士。蒙恬将军曾经说过,剑击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专注,心无旁骛者胜。扶苏索性伏低身体,闭上眼睛,把自己变成一尊只有听觉的石像。


四周依旧一片安静。可这一次,扶苏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倒伏声,小沙粒彼此摩擦的铿锵,猝然跃走的鸣虫,间或中断的呼呼山风,每一个微小的迹象都透露出一丝不自然。这些迹象汇聚到一起,在扶苏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这轮廓就在附近,以两人为圆心在缓缓兜着圈子,就像一头狡黠的野兽。


“这怎么可能……那些混蛋,明明说已经清理干净了。”张苍开始小声抱怨起来,长剑的剑身一直在微微晃动,透露出使用者内心的惶恐。


说到底这家伙只是个文法吏,一旦要见生死的场合便露出怯意。


扶苏突然低吼一声:“闭嘴!”然后像一头花豹猛然跃起,先一脚踹翻喋喋不休的张苍,同时朝着虚空奋力刺出豪曹剑。就在张苍被踹飞的半个呼吸之后,他原来站立的位置,突然扑下一道黑影。黑影扑空之后,下意识又要弹跳开来,却恰好进入豪曹剑的攻击范围。


豪曹曾被相剑师薛烛评价为越王五剑之末,但其锋锐之犀利,绝非黑影所能抵御。扶苏感觉到剑柄一滞,知道刺中了对方身体。他手腕一挑,让剑刃朝上,从对方内部狠狠划开一道,再破体反撩出来。


无论熊罴还是虎豹,被这么一划,大半条命也去掉了。扶苏毫不犹豫地向前大迈一步,又补刺了一剑。这是上郡秦军的戒条,无论敌人生死,都要攻击两次。


张苍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拎起灯笼凑过去。在微弱的火光下,扶苏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对手。这居然是一个人,可也几乎算不上是一个人。它须发皆无,浑身赤裸,只有腰间还残留着几缕脏兮兮的布条。四肢畸长,但那绝非天生,而是被什么巨力强行拉拽而成,因此惨白的皮肤上到处都是被撕裂的伤痕,看起来就像是公孙鞅被马车撕裂前的一瞬间。在伤痕深处,似乎还可以看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感谢八哭大大配图)


扶苏的长剑准确地挑破了它的肚膛,内脏伴随着黑褐色的污血掉落出来,顺着石阶往山下流淌,大腿像垂死的青蛙一样抽搐着。扶苏保持着两步距离,警惕地观察:它的头部几乎没有肉,皮肤紧贴着骨头,血红双眼深深凹陷进去。它的眼神里没有痛楚或惊悸,只有迷醉于某种事物的疯狂。


那种神态,和咸阳城外矗立的十二个金人还挺像的。


它突然昂起头来,嘴唇向两侧裂开,露出一张空洞洞的大嘴,既无舌头也没牙齿。张苍急促倒退了几步,扶苏上前挥动豪曹,干净利落地斩掉了它的脑袋。无头的尸身抽动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扶苏厉声质问。从张苍絮叨的话语里,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居然敢隐瞒到现在?


张苍没敢把长剑收回鞘内,声音却开始颤抖起来:“臣准备不周,愿领责罚。但此地已成险地,殿下万金之躯,还是先撤下比较好。”


“不行,我要现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再决定前进还是后撤!”扶苏霸气地用豪曹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我可以照顾自己。”


张苍的脸色微微一红,他还想再次劝谏,可扶苏的眼神却锐利起来。张苍这才想起来,扶苏体内不光是楚巫的血脉,还有一半来自秦室执拗的鲜血。他没奈何,只好长叹一口气道:


“回禀殿下。刚才那只怪物,正是灵宪台在那一晚疯了的人。”


扶苏一听,眉头绞得更紧了。他把目光再度投到怪物的尸身上,它残留的布片应该是深衣的一部分,而那只被斩掉的头颅两侧,还残留着束冠的痕迹。


张苍道:“其实,二月戊戌当夜发生了什么事,并没有目击证人。朝廷只知道在那天晚上,灵宪台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连咸阳城都看得清楚。内史派出一支军队,连夜赶至山顶救援,只看到一地被敲碎的观星仪器、被焚毁的简牍残灰,以及……一群畸人。”


“畸人?”


“嗯,这个名称出自《庄子》里的大宗师篇,畸于人而侔于天者,谓之畸人,临尸不……”


“说正题!”扶苏呵斥道。


张苍连忙收起书袋:“当时灵宪台上有太史令、两位令丞、五位谒者、十五名见习的史子,以及三十名护卫与洒扫臣隶。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陷入疯狂,化为畸人。那些文弱官吏们,变得比猿猴还灵活,比豺狼还凶残,一见到生人便群起而攻之。内史的军队猝不及防,又没有接到格杀的命令,不敢反击,结果遭受了重大伤亡。”


扶苏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可怖情景。一只只四肢畸长的怪物从各处跳出来,它们身上还残留着冠冕与服袍,感性却完全湮灭。秦军空有兵刃,却不敢施加在这些高贵的观星吏身上,只能在血肉横飞中仓惶下撤。


“内史迅速回报咸阳。李丞相在臣的建议下,把这些疯子命名为畸人。”张苍带着微微的得意,旋即又赶紧回到正题,“朝廷很快下达了格杀的命令,内史亲自带队,大军第二次上山,具甲持弩,对整个灵宪台展开了一次攻击。一共擒获了太史令在内的七人,其他怪物或死或逃入九嵕山中。”


这还差不多,扶苏心想。这些畸人虽然恐怖,可连他都能斩杀一只,遑论认真起来的大秦正规军。


“太史令等七人被送回咸阳,可惜无论如何用刑用药,他们都无法恢复清醒。没过几日,他们便浑身腐烂着死去,就像是放坏了的鲍鱼。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九嵕山内不时传来畸人袭击黔首的消息。内史发起了数次围剿,提交了四十六具尸体,然后宣布畸人被彻底肃清。没想到他们居然杀良冒功,根本没有清理干净!”


张苍恨恨地啐道。如果他知道九嵕山里还有畸人存在,哪怕只有一只,也绝不会带扶苏殿下轻涉险地。


“等一下,如果当晚灵宪台的人都疯了,那荧惑守心的消息,朝廷是怎么知道的?”扶苏狐疑地问道。


张苍不由得面露得色:“在肃清畸人之后,臣来灵宪台勘查,在被焚毁的简牍里捡到几枚散碎的候牍,都是观星吏们变疯之前拼死记录下来的。臣靠这些候牍,还原了当夜的星象。”


“可你并没有疯。”扶苏语气里带着疑惑和一点点遗憾。


张苍摆了摆手:“孩童之见草动,只以为风起,而猎户能知猛虎之形藏;陆民之睹海波,只以为浪涌,而渔民能察风暴之将至。星宿变化之间,大道存焉,非寻常人能窥其堂奥……”


“张苍!”


“呃……是这样的。星象太过玄妙,知道的越少,反而就越安全。普通人观星,无非看个亮堂,自然一毫无损;微臣观星,手段粗浅,只能解读出荧惑守心。而太史令深通星气之学,他一定在那一夜的星辰变动里,看到了更多东西——那,才是令他们疯狂的真正存在。”


张苍的口气,令扶苏感觉到有些发冷,难道说还有比荧惑守心更不吉利的事物吗?星辰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可怖的力量,竟能让人一看就会发疯?他抬头仰望,灵宪台依旧深藏在浓厚的黑暗之后,不辩远近。掌中的豪曹剑可以刺穿畸人,却斩不破这重重的夜幕与未知。


扶苏又想起了三闾大夫的《天问》开头几句:“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难道说,屈原也是对无尽的黑暗背后的存在产生了好奇,才有了这些疑问?


今夜九嵕山中恐怕是危机四伏,最好是先行撤退,召唤护卫再上山。可一旦惊动禁军,那便失了父皇要求秘行的本意了。再者说,身为大秦的继承人,被区区一两只畸人吓得掉头就走,将来怎么执掌整个帝国?


一想到父皇冷漠的眼神,扶苏胸口升起一股勇气,决心命令张苍继续向前。可突然之间,他耳朵一动,远处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声音急促而细碎,似乎是有人在草丛里疾步穿行。


又一个畸人?


扶苏与张苍立刻各自持剑,背靠而立,警惕地望向四周。


畸人半天都没露面,扑簌簌的声音却如海浪一样,一浪紧跟一浪,持续不断。而且声量越来越大,来源越来越杂,远近皆有,嘈嘈似有万蚁行军。即使是在黑暗中,也不难想象出此时有多少畸人漫山遍野地爬过来。


扶苏和张苍同时变了脸色,这绝对不是几条漏网之鱼的数量。


突然张苍振臂大喊:“殿下,快看!”扶苏顺着他的长剑所指看去,发现在高空之上,一团耀眼的光亮突兀地凭空亮起,从黑暗里照出了一座半入云霄的孤拔直峰。山势嶙峋,身躯崔嵬,像一支突兀刺向天空的触手。在山巅之上是一座青石所砌的四方高台,火势正是从台顶燃起来的。


而在石台之下,数以百计的畸人正跃过山岭,攀过峭壁,在石阶与树丛之间跳跃急进,像飞蛾一样向着火光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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