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狗十三》不批判只呈现那些被忽视的不寻常

13岁的中学生李玩，每天都能从自己住的公寓听到鸟叫声，从来没有在意过。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这是楼上住户模仿的鸟叫。楼上住着一位精神障碍者，每天模仿鸟叫打发时间。

“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其实是不寻常的。”曹保平导演说。这个情节，成为了《狗十三》整个电影想传达内容的隐喻。

曹保平凭2008年《李米的猜想》走入大众视野，因2015年《烈日灼心》晋升中国内地顶级导演行列。他的作品兼具艺术和商业价值，是剧作系学生的教科书，影迷追捧的对象，同时也能在市场获得不错的反响。

《狗十三》拍摄于《李米的猜想》和《烈日灼日》之间，曾获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水晶熊奖和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影片，然而压箱5年后才得以上映。这5年中，中国电影市场经历了爆发式的增长，导演曹保平名声大噪，主演张雪迎成长为当红小花。这延滞的5年，很难再说是一种遗憾，更像是酝酿。

《狗十三》片段

近日，导演曹保平接受了时光网的采访，谈了谈关于电影的方方面面。

关键词一：青春片

《狗十三》的主人公是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李玩。影片聚焦她的日常生活，她与父亲、继母、祖父母、同父异母的弟弟、堂姐、同学等各种人的关系。这可以算是一部青春片，一部看上去过于平淡的“非典型”青春片。

“电影讲的是一个青春期女孩特别普通平常的状态。没有堕胎，没有叛逆，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性侵，没有霸凌。可能在荧幕上，那些才是青春片的样子。但是这个电影特日常，但讲的是日常之下被忽视的不寻常。”曹保平说道。

张雪迎饰演主人公李玩

张雪迎饰演的李玩，在影片中素颜出镜，脸上的青春痘看得一清二楚，带着牙套，扎马尾辫，碎头发随意地飘。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女生，而曹保平觉得，重新审视“普通”的青春期，正是意义所在。

“把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发生在每个孩子身上的东西，拍给你看。否则很多事情你没有意识到。青春期是最脆弱的时期，这段时期的成长，情感上的经历，会产生许多跟随你一生的东西。”

即使有些观众从影片中感受到了成长的残酷和无奈，曹保平依旧想强调他的初衷：“我拍的青春片，没有残酷，没有丧，就是日常生活。很多问题，我们都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从来不去思考。只是我把那些沟沟坎坎重新打量，让你再看一遍。你就会发现惯常生活下的不寻常。”

关键词二：中国式家庭

《狗十三》的剧本来自曹保平在北影的学生焦华静，这是她的毕业作品。虽然年龄上隔了好几代，他读到剧本的时候，却感到强烈的共鸣。“中国的家庭、教育方法，本质上没有大的变化，问题从未本质上得到解决。”他解释道。

编剧焦华静，《狗十三》是她的北影毕业剧本

也因此他很自信，影片内容绝不会因为这延滞的5年而显得陈旧。“再过十年也不会显得老旧，因为问题没有变，中国家庭、社会的本质没有改变。”

中国家庭教育存在怎样的问题呢？ “比如，家长都是以自己为标准，从来不会从孩子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曹保平举例道。“当年想考电影学院，我的父母就死活不同意。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选择，他们本能地强烈反对。”

“再比如，电影中表现的就是中国父亲和孩子关系的一种常态。他不会认为，花心思陪女儿，是和工作等同的一部分，甚至是法律义务上的一部分。很多外国人，他们会安排，一个星期有多少天，一天有多少小时，是要专门留给孩子的。我们很少有父亲会去想这一部分。”

李玩与父亲

从更深层次来讲，问题的根源来自于父母和孩子之间地位的不平等，一切冲突都源于这种不平等。“中国家庭中存在惯性思维，就是孩子要听父母的，因此造成很多问题。而这种思维模式和家庭结构，又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反映。长久的儒家文化的作用下，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父权社会和威权社会模式。”

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权利关系，焦灼且微妙。“基本上，在结婚、成立自己的独立家庭之前，父母与孩子之间是不存在平权的，父母是凌驾于孩子之上的，”曹保平说。“当父母年龄渐长，这个权利的天平又会发生倾斜。孩子会变成强势一方，父母变成弱势方。”

因为《狗十三》太准确、全面、犀利地展现中国家庭中存在的各种问题，甚至有观众评价其“像个纪录片，堪称中国家庭样板”。但是曹保平表示，他拍摄电影的时候，并未带着强烈的批判态度。

“首先是崇敬的态度，这是我对待所有影片的态度。另外也谈不上批判，是一种客观呈现。父辈和子女之间有说不清的感情，我们大多时候选择忽略和遗忘。我们很少去回看自己与家庭的关系。我做的，就是停下来，看每个人走过的路。”

李玩的爷爷奶奶及父亲

曹保平以多线叙事的悬疑风格犯罪片为大众所熟知，《狗十三》没有多线，没有犯罪，也不怎么悬疑。谈及拍摄这部家庭片的缘由，他不自觉地提到了李安和《饮食男女》。“太有味道了。三个女儿，每一条线都非常棒。中国式家庭中，难以言说的情感，委屈、爱和伤害，需要有人去诉说。”

关键词三：张雪迎

《狗十三》拍摄完成于2013年，那时候张雪迎16岁左右，还没因《神雕侠侣》中的小郭襄为大众所熟知。她在电影中素面朝天，额头上冒着青春痘，嘴巴里戴着牙套，跟《泡沫之夏》里精致可人的模样也差别很大。

曹保平称，看中的是张雪迎的自然和普通

曹保平表示，当时通过副导演找了很多演员，通过不断试戏，最后选中了张雪迎。选中她的主要原因，是她的“自然”和“普通”。

“很多演员，特别是童星，三两下就被拍坏了，容易扭捏作态。那时候她虽然已经拍过一些戏，但仍然淳朴自然，同时表演也很生动。”

“另外，电影需要的是很普通的女孩，不能太漂亮。要那种，往班里一丢，就跟大部分孩子一样的女孩。不能是校花一样的，否则故事就不成立了。漂亮女孩总是被追逐的，惯常女孩的困境、问题，在她们那，可能是不一样的东西。”

张雪迎饰演的李玩，表面上是一个普通的中学女生，但表面之下，又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孩子。她有着独特且早熟的性格，成长在一个重组家庭中，与身边各种人陷入对立与冲突。

2014年大学生电影节，张雪迎（中）和导演、编剧

“张雪迎本身很幸福，父母都围着她，没有经历过李玩的生活。她的表演，更多出于一种下意识的直觉，以及比一般人多的感受力和天赋。我跟她说父权社会、儒家文化这些她没法懂，但能跟她把每场戏的目的说明白，按表层的逻辑关系演绎出来。”

关键词四：风格化

电影《狗十三》冲突激烈、情绪饱满，带着导演一贯风格的印记。曹保平自己将之看做一种“市场化的表达”。

“为了进行一种市场化的表达，我把矛盾、冲突、暴力都拍得很直接，原来剧本中一些隐喻性的台词，也罢它变通达。让观众有种扑面而来的感觉，把所有信息、情绪都抵近到观众眼前。”曹保平解释道。“根据剧本，本可能有另一种风格，更冷静、更客观的风格，但是我选择了将现实直接推到观众跟前。”

“每一部电影，从场面调度到表演的各方面，应形成一套审美系统。所以要做出选择，你是要冷静客观地观察记录，不动声色；还是直接赤裸裸地跳进去，和人物一起呼吸。”

对于影片的音乐运用，曹保平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一直认为，音乐的运用，越节制越好，不到万不得已，不用配乐。应该努力让表演和故事的强度足够，如果因为强度不够而用音乐来凑的话，这是很低级的手段。”

“《狗十三》是我所有作品中音乐运用较多的一部。我不希望音乐是顺着情绪来的——如果画面是煽情的，就用煽情的音乐，如果是喜感的，就用滑稽的音乐，这是我最厌恶的。我不想有这种顺势的烘托。”曹保平说道。“比如李玩找第二条狗的地方，她晃荡在街上，这里用的是带着幽深感的音乐，是晃荡的、充满不确定性的。”

“对于很多庸俗的观众来讲，这可能不是他想要的。因为他们被洗脑了，他们的审美观念被固化了。但对于另外一些观众来说，这是意味深长的。”

另外，人们常常将他的作品认定为“现实主义”。曹保平本身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说起“现实主义”，理论层面的东西他如数家珍，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到俄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教师范儿立马上身。

而作为一个导演，一个实践者，他表示自己努力做的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真实反映生活中的人和事物，表现真实生活底下的复杂性，包括人性的复杂性。”

近来随着市场上若干被认定为“现实主义”影片的大火，“现实主义”似乎变成了一个热词儿，曹保平对此却抱有警惕。“很多其实是伪现实主义，它们貌似真实，其实并不真实。它们离真实有距离，甚至扭曲了真实。”

关键词五：撞《海王》

从早期作品《光荣的愤怒》，到最新作品《她杀》，曹保平的导演水平被认为一贯稳定，然而每部影片都遭遇了非常不同的命运。有在小众范围内获得赞誉的，有口碑票房双飘红的；有压箱5年才上映的，还有不知道前途在哪的。

《她杀》主创

曹保平对这一切的态度很通达，他说电影要依靠“环境、时机、条件”。“就像植物的成长，需要湿度温度适宜。电影就是植物。但每每对不上表，导致命途多舛；或总有不满足的地方。全踩上点的，大概就是我爆红的那几部。这些都是自己不能控制的。”

对于与DC大片《海王》同日上映，他表示：“总要选个档期，即使不撞《海王》，也要撞别的。春节档的限制越来越松了，竞争也很激烈。”

曹保平将《狗十三》定位为“合家欢”类型电影，适合全家去看：“希望每个观众看完后，都能从不同角度去反思。父母反思自己对待孩子的方式对不对，孩子也能反思自己对长辈有时是不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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