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来的中国瓷，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做陶瓷考古研究的教授秦大树。

1987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第一次从事陶瓷考古工作，是对河北磁县的磁州窑遗址进行发掘。这个项目是由我来负责的。当时，我其实是宋元考古方向的研究生，但北京大学特别强调考古教学中对田野考古技艺和方法的掌握，所以很重视考古实习工作。

我是第一个做陶瓷考古发掘的，在这以后大概三十多年的时间，始终坚持开展窑址考古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积累了很多经验，对陶瓷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也日益对古陶瓷研究与陶瓷考古研究产生了非常深厚的兴趣。

观台磁州窑发掘现场（摄于1987年）

中国最早从事考古教学的机构，就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这里也被称为是“考古学家的摇篮”，而其中非常优势的专业，就是陶瓷考古专业。可以说，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是全国各个考古机构中，对古代窑址开展考古工作最多的学术机构。

多年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我们持续不断地开展了对重要窑址的考古和后期的整理、研究工作。我个人从1987年开始发掘磁州窑遗址，以后又发掘了一些重要的窑址，比如钧窑、定窑，南方的龙泉窑、景德镇御窑厂、景德镇民窑遗址，还有景德镇早期的兰田窑遗址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很多的心得，也产生了对古代瓷器的深厚感情，所以在这里我愿意跟大家分享我多年来工作和研究的所得。

我特别想强调一下，陶瓷考古作为一个学科方向，和我们自古以来对古代瓷器的鉴赏收藏所形成的古陶瓷研究有所不同。在陶瓷考古中，不仅仅把瓷器作为一类日用品或者美术品，更是把它作为一类手工业品。通过对古陶瓷的生产过程、技术进步和工艺影响等的研究，来了解当时社会、文化、经济的方方面面。

▲观台磁州窑所发掘的金代连窑

当然，陶瓷考古本身是要“动土”了，作为一个做考古工作的人，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也享受了很多的快乐。比如在1987年我第一次发掘窑址的时候，发掘过程中就发现了一个特别丰富的地点，是一个金代地层，有四、五个窑炉连在一起。在发掘中，我亲手从一个窑炉的火塘里面，挖出来了一个三龙盆，非常宏伟雄壮、直径有60多公分的大龙盆。现在这个龙盆就在河北磁县磁州窑博物馆展出，已经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当时从地里一大块、一大块地挖出瓷片的时候，那兴奋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在研究领域获得了学术资料以外，对瓷器美的感受，这种发现的喜悦，都对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影响，也是我现在持续不断开展陶瓷考古工作的一个原因。

▲磁州窑出土金代三龙盆

从陶器到瓷器，就是人们改善自己生活所做的努力。从一般的泥土，把它和成泥、制成器物、经过焙烧以后，变成坚硬的器皿，可以盛放食物，也可以盛放水。之后为了更清洁、更美好，又发明了釉，于是瓷器就产生了。

中国瓷器是对世界古代文明非常重要的贡献。大概从晚唐时候开始，中国瓷器就大量销往海外，成为海上贸易的最重要物品之一。古代文献有记载，当时在东南亚地区人们是没有食具的，就手捧着或者拿树叶包着吃饭。而有了中国瓷器以后，从贵族阶层开始，就学会用瓷器盛放食物、水或酒。包括茶碗、香炉、酒壶这些器物，它们带去的不仅仅是一种器皿，实际上把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对美的追求也带去了。

同时，这些瓷器在世界文明中也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们前些年在非洲肯尼亚进行了三个年度的大规模考古发掘。肯尼亚是没有文字记载的，那么考古上怎么判断遗址的年代？基本上就是靠中国瓷器。所以中国瓷器不仅在当时他们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还给他们带来了历史。

▲肯尼亚曼布鲁伊（Mambrui）A区（Section A）考古发掘

中国陶瓷器的生产有着非常连贯的历史，近万年来发展进程没有中断。举一个例子，战国到汉代时候，非常流行低温的绿釉陶器，这类器物其实在埃及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生产了，所以也有一些学者说，中国的釉陶技术是西方传来的。但是埃及在后来的发展中，生产传统就中断了，而中国的传统延续了下来，创造了非常辉煌的陶瓷发展的历史。这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非常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日本出光美术馆藏 印文硬陶罍

左：安徽省屯溪市西郊3号土墩墓出土 西周原始青瓷盉、尊

右：安徽省宣城市西门外贸巷建设工地西晋墓出土 西晋越窑青瓷唾盂

瓷器的工艺技术不断发展，从只能供贵族阶层少数人使用的器皿，逐渐成为广大民众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用具。

瓷土作为制作瓷器的原料，有很强的可塑性，可以制作各种各样的造型；同时我们的先民们为了美化瓷器，还在瓷器表面做出了各种装饰，因此瓷器就有非常美的外观；瓷器还有多变的釉色，有黑色、白色、青色、蓝色等；同一种釉色，比如说光是青色，又有淡青色、豆青色、橄榄青色、天青色等……

所以瓷器从产生伊始，就不仅仅是一种日用器，还是一种艺术品。

不同的青釉：淡青釉、豆青釉、天青釉、青釉

所以从对世界文明贡献的角度来说，陶瓷是不弱于“四大发明”的。近年来有很多学者提出，中国古代对世界文明的贡献不应该只有“四大发明”，应该是“八大发明”或者“十大发明”，比如有铸铁术、范铸青铜器、瓷器、十进制算法、历法，还有漆器等，都应该被列入。当然不管是“八大发明”还是“十大发明”，瓷器一定是会入选的，所以我们应该给瓷器更高的历史地位和更加重视。

宋代被称为是中国古代瓷器生产的黄金时期。如果我们把中国古代瓷器的发展历史分成几个阶段，可以分成如早期青瓷阶段、唐代“南青北白”阶段，以及宋元阶段等。我们一般把宋元时期的器物统称为“宋瓷”，但其实我们今天所说的“宋瓷”，包括了宋、辽、金、西夏和元代这几个王朝的瓷器，这几个朝代都是在10-14世纪期间，在生产体制上和生产特征上是非常相似的，所以我们把它统称为“宋瓷”。

宋代在商品生产大发展的背景下，新工艺技术传播非常快，所以在一定区域里就形成了特定的风格，后来也被我们称为“窑系”。总体上来看，这个时候南方也开始生产白瓷，北方也生产青瓷，展现出一种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瓷器的风格上，既有非常精致风雅的瓷器，也有豪放华丽的瓷器，表现得非常丰富多彩。

元代以后，逐渐开始在全国出现了一些重要的产业中心，比如南方的景德镇、龙泉，北方的彭城镇（磁州窑的产地）等。这些生产地点生产规模都非常宏大，是一种集约化的生产形式。新的工艺技术主要在这些地方产生，但从丰富多彩的角度来说，比不上宋代。

我将宋元时期的十个重要的窑场，以“十大名窑”的角度来进行介绍。

首先介绍它的历史地位，主要是古代文献对该窑以及这类产品的介绍和评价。第二是它的研究历程，从古代怎么开始进行记录、到近代如何开展考古调查研究，从发现到发掘，到深入研究得出来的结论。

另外要介绍该窑口器物的主要特点、工艺特征和发展历史。对于考古学来说就叫“分期研究”，因为每一个窑场都有一个从发生、到发展、到繁荣、到衰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不断地受到各种社会生活和政治事件的影响，也会受到其他地区生产传统的影响，会产生一些文化交流。所以我们再从这个角度进行一些介绍，这样大家就可以对某一个窑口，或者准确地说是某一种生产传统的全面情况进行了解。

我们选择的十个窑场里边，包括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宋代“五大名窑”，和近代以来形成的一个新的概念，叫“六大瓷系”。

“五大名窑”是从宋代开始、经过明清时期，人们在收藏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宋代名窑”的观念；但到20世纪以后，才形成了今天我们所说的汝、官、哥、定、钧这五个重要的宋代瓷窑。“六大瓷系”是在陶瓷考古出现以后，主要研究资料都来自于考古调查的这种情况下，看到了很多窑场都在生产面貌相似的产品，于是就形成了“宋代六大瓷系”的概念。大体上包括了北方的磁州窑系、定窑系、钧窑系、耀州窑系和南方的龙泉窑系、景德镇的青白瓷系。

其实“五大名窑”和“六大瓷系”是有重复的，比如钧窑和定窑既被列为“五大名窑”之中，又因为它们生产的范围很广、生产规模很大，也被列为了瓷系。

▲英国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藏 北宋钧窑天青釉红彩玉壶春瓶

▲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馆藏 金代定窑白瓷刻花莲纹大钵

同时我们又选择了另外一些窑，比如越窑，过去人们都认为是一个著名的唐代窑址，是“南青北白”的典型代表。但通过新的研究发现，在北宋早期的时候，越窑实际上是当时最重要的窑口，它不仅承担了供御用的生产任务，同时还大量地出口海外，成为10-11世纪前半叶在海外发现最多的一类产品。

这十个窑既有“五大名窑”这种素面的、单色的器物，代表了文人士大夫清雅艺术；同时又有磁州窑这样表现粗瓷细作，强烈的反差、丰富的纹饰和生动的纹样，这种富有特色的民间艺术。所以基本上应该涵盖了宋代瓷器的各种特点和生产体制。

▲宋代井里汶沉船出水部分越窑瓷器

实际上宋元时期瓷器生产的内涵是非常广博的。比如现在我们非常关注在福建、广东沿海地区的一类瓷器，它的产品主要用于外销的，我们把它们称为“外销瓷场”。另外比如在西南地区，比如在广西、四川地区也有一些重要的瓷器生产传统。

我们所说的十个窑，其实远远不能覆盖整个宋元时期瓷器生产的总体面貌，但是它们是具有代表性的宋代窑址。

▲福建松溪窑宋元时期瓷器标本

我希望通过“秦大树·挖出来的中国瓷——瓷器的十万个为什么”这个专栏，可以增加大家一些对宋元瓷器的观察和认识角度，以及评判标准。很多收藏家拿起一件瓷器会说“这件瓷器真精”，这变成了他们评价瓷器好坏的依据。我们希望从陶瓷考古的角度，给大家做瓷器的介绍和评判，让大家对宋瓷有一个比较客观、正确地观察视角。在遇到一些我们没有讲过的瓷窑产品的时候，在观察和评判时也不感觉到生疏，可以正确地观察。

作为不是收藏者的普通公众，我们也会经常见到宋瓷。大家现在都很重视文化，都会经常去参观博物馆，我们来怎么欣赏宋瓷？我希望通过这个节目，让大家可以了解宋代瓷器的不同风格，比如有当时受民众喜爱的庶民艺术地瓷器，也有文人士大夫所喜爱的瓷器。

其实作为普通的民众，不懂瓷器，我认为可能更容易欣赏宋瓷之美。懂收藏的人，会受到明清时期很多谈瓷书记载的影响，说汝窑有多么珍贵、多么精美，但是实际上汝窑只是代表了宋瓷里一个非常小的种类。对中国传统文化、古代文献不很了解的的西方人，在收藏中国瓷器的时候，就特别欣赏磁州窑，就是我们所说的民窑瓷器。他们会认为这些瓷器体现的，是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和文化。

左：杭州老虎洞窑址出土南宋官窑梅瓶

右：观台磁州窑址出土白地黑花瓶

所以，如果我们了突破仅仅从收藏角度去欣赏的束缚，而是从不同的角度来了解宋代的文化、来欣赏宋瓷，可能会获得更好的视角，对我们欣赏于审美更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