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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第三十四章 无情最是台城柳

作者:奴隶社会 来源:奴隶社会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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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3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66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 ID:erxiang6D )。

初秋的一天,他坐火车去了北京。火车到达丰台的时候,渐渐慢了下来,他心里有了惶恐和一种细微的自卑。那自卑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只是这一刻,当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北京城扑面而来的时候,他确切地感觉到了它,他听到了它细细的咬噬声。


大一的时候,他收到过晓环的一些信,他一封也没有回。后来,她也就不再写信,但是逢年过节会寄一张明信片,玄武湖,台城,紫金山,都是南京的风景名胜。


他毕业后留学去了美国,在美国结了婚,又生了女儿。他拥有的东西一点点增加,又慢慢逝去。后来,他失去了月月,离了婚,又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像海滩上堆的沙子城堡,一涨潮,冲得全无踪迹。他一开始在美国的那些日子,是和高中同学虚空的许多年。在虚空的那些年里,他有时会想起程薇薇,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记起的却是宋晓环。他记得她少女的身体,暖暖的,柔软的身体。


后来他去了阿富汗,他有时候会梦到她,或者说梦到她们。在梦里,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圆圆还是晓环,又或许,那是翊欧。在某些白天和黑夜交错,光影重叠的瞬间,他会想起晓环,想起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他怎么会这么清晰地记得她呢。他和她没有任何联系,直到用上微信,进入高中群。他一进高中群就找宋晓环的名字,她的头像是个不倒翁,淡红色的不倒翁。他没敢加她,她也一直没有加他。她在群里也不说话,同学都不是很清楚她的近况。这一次,他在群里说起去南京,其实是说给她听的,还好,她听到了。


他们约在酒店的大堂见面。


他站在酒店的房间里。手机响了,她说到了。猛一听到她带着湖南口音的塑料普通话,他有种置身家乡小城的错觉,仿佛有什么遗忘的东西在记忆里浮出水面。下楼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电梯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紧抿着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阴郁的少年。


她坐在沙发上,看见他,便忙站起身。


她发福了。那个丰腴的少女如今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妈。胖胖的身子,皮肤依然白,暗绿色的衣衫,站在那像一个糯米团,外面裹了一层紧紧巴巴的荷叶,大脸盘有了双下巴,添了几分臃肿,眼睛有点肿,看得出她很用心地搽了粉,但是眼袋还是明显。岁月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在那,有些拘谨,手都不知道往那里放,脸上却是笑着的,笑得眼角都是皱纹。酒店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二楼一倾而下,她站在那华丽的大堂中央,颇有几分不搭。他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他很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没有,说不清为什么。


“你这个酒店真好,周围就是南京的名胜了。现在吃晚饭还有点早,不如我带你去周围走走?”


他说好,两个人便出了酒店,沿着玄武湖走。夏天的风,没有方向地吹着,就像这么多年他的过往。他们并肩走着,一边散淡地说着话。


“你比中学时高了好多。”她看了一眼侧旁的他。他点头,他的个子在大学时候猛蹿了很多。


“你还好吧。”他问。


“嗯,还好。”她低了下头,然后说女儿读中学了,成绩挺好,一点也不用她操心。


“你呢?”她问。


“还好,一个人过。”他没敢多说,他很怕她问起他的家庭婚姻状况。


“一个人,那太可惜了,你条件这么好。”她还是那样低顺着眼。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城墙根边的台城公园。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试探地问:“城墙上可以看到整个玄武湖。”他说好。两个人买了票就上了城墙。老城墙上不时见到绿痕斑斑,还有好几个锈迹累累的大炮摆在那。从城墙一边看到的是玄武湖,湖水并没有闪着粼粼的水光,而是平静如绸,灰蓝的缎子平铺在那,像是看尽了六朝的风雨和变迁。岸边的柳树比他在高楼上看着的更浅淡,是一种清浅的绿,透着点鹅黄,一树树的浅绿,宛如仙女身上软罗香的绿袖子。而城墙那边就是南京城。一座座玻璃高楼闪亮着,鳞次栉比,齐展展地站在夏日的风里纹丝不动。美丽的高楼,人类文明的产物,和大自然的翠柳,湖泊隔着台城遥遥相望。


“好看吧?”她问,像个孩子一般。他笑了,“好看。”她然后说起她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常来这,还想着法子逃票。“我还给你寄过台城柳的明信片呢。”她说。他点头,心里有些愧疚当年的自己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回。她却还在看着那片柳绿,“多美啊,比明信片还好看吧。”他又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真诚和圣洁的光。岁月可以平添很多的皱纹和白发,却没有改变她的本性。她还是那个傻傻的、不耍脾气的胖女孩。他觉得岁月真是仁慈。


两个人说着就进了城墙上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间陈列着一些和台城有关的历史文物,外面有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卖。墙上挂着一把折扇,扇面上浅浅地画了几支柳条,旁边题字“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他记起她寄给他的某张明信片里就有这句话,便拿起那把扇子把玩了好一阵。


“不如我买了送给你做个纪念?”她问。他推辞了一番,她坚持要买,他看看价格不贵,就没有坚持。她把扇子递给他,他碰到了她的手,软软的手。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过,宁静又舒缓,他看了下手机,六点多了。


“现在可以去吃饭了。不如去我那个酒店顶层的餐厅,可以看到整个湖呢。”他提议。“那里的早餐是我吃过的最丰盛的一家,太琳琅满目了。晚餐一定好。”


她想了想说好。


酒店电梯里有另外一对年轻人,那个打扮时尚,化着得体淡妆的女人冷眼看了一眼晓环。他心里颇不舒服,伸出手,搭在晓环的肩上。晓环脸上添了怯意,站在那,只顾低着头。


顶楼的餐厅人不多,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定。


盐水鸭是必点的,果然正宗,肉白、皮嫩,卤汁浇上去,成了嫩黄的一大盘。又点了个香辣臭豆腐肥肠煲,和一个清淡的百合南瓜小炒,白黄相间,煞是好看。他又要了个鸭血粉丝汤。


“想起了咱们老家的米粉呢。”她说。两个人说起学校旁边小街上一家回民小馆的牛肉米粉和糖粑粑,都是不停地咂嘴,又说起了一些旧人旧事,然后她说起高中的一个老同学,前两年自杀了。


“好像是她老公对她不好,又没了工作,就投了河。”她说到这,脸上突然黯淡下来:“其实我老公也对我不好,他在外面有女人。”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对我很不好,骂我死猪,钱也不往家里拿。我前几年被公司辞退,说是文凭太低,现在是在做临时工,工作也是不稳定。”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纸巾递给她。


“你放心,我不会投湖的。”她接过他的纸巾,看着窗外的玄武湖:“你看下面的玄武湖那么小,小得我都不屑跳下去。”她说着勉强笑了。


他也看了一眼窗外的玄武湖,的确小,小而黑。白天的灰蓝成了灰黑,灰黑色的镜子,映射着远处高楼的美丽倒影。而堤岸的一垄垄柳绿也成了黑黑的一道暗影。


吃过饭,他一直送她出了酒店门。在酒店外面墙角的地方,她轻轻地说了句:“你可以抱抱我吗?”他毫不迟疑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胳膊还是那么松软,他心里泛起浪,像是多年前第一次拥抱她青春的身体。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程薇薇,从高一就喜欢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是夏夜的风吗,他只觉得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被拨动了,感动,愧疚,纠缠着爱意向他涌来,“去我房间吧。”他轻轻地说。


她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胖胖的手。


一开始她很有些拘谨,她不让贵林开灯。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有些臃肿的身体,腰部是一圈肉,他把眼睛转开,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他轻轻地吻了她,依然是那么丰润的唇,她的身体像是发得有些过了的面,有些塌,不再细腻光滑,手感却还好。他抚摸着她,像多年前在小树林里抚摸她一样,比那时还要温柔,他的动作很轻,岁月已然把他的棱角慢慢磨蚀。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呻吟和她的哭泣。他翻下身,轻柔地抚摸着她胖胖的臂膀,怜惜地抚摸着她。


“你知道吗?其实那时候我那本日记是故意让人看到的。”她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为程薇薇的事抬不起头,我就要大家知道也有人喜欢你的。”


他心里一阵阵颤栗,似乎身体也跟着在颤栗,他真想劈手给当年那个自私冷酷的自己一巴掌。他觉得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忍住泪,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部,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胸部。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久违了的苍老又纯真的情感,他沉浸在那来自时光深处的温暖和善意。


她走之前,又一次拥抱了他:“你好好的,我一辈子为你烧香求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眶有些湿。


她走了,他看着她有些笨拙的身体消失在门后,发了呆。似乎在那一刻,她的身影成了这从旧时光迤逦而来的场景中唯一不吻合的东西。酒店的房间里一切如旧,一切又似乎有了不期而遇,忧喜交错的意味。


他转过身,走到落地窗边,独对着窗外的玄武湖,堤岸的台城柳,和脚下这个穿越了六朝时光的金陵城。他看到了湖边的道路,试图找到她的身影,却发现那不过是徒劳,那么高的楼,楼下的玄武湖看起来真小啊。他颓然回过头,正看到她买的那把扇子,静静地躺在桌子的一角,散发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薄淡的伤感,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幽微的暖,它们纠缠着,从岁月的尽头缓缓而来。


很快就是盛夏,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绿得更加苍翠,连成了一片浓荫,贵林喜欢这法国梧桐装扮出来的绿世界,从小就喜欢。他记得小时候在大连,翻过气象台的山,走过那一片法国梧桐的绿地,就能到达他喜欢的南山电影院。那日他走过宋庆龄故居附近的武康路,抬眼一看,看到那梧桐叶杈里居然藏着一只珠颈斑鸠的窝。一只赭红色的珠颈斑鸠站在细细的枝头,俯瞰着一街的车水马龙。贵林心里一动,他从小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去后山放牛,林间总能见着各式的鸟雀儿。山雀是最多的,白色的小脸颊,会学别的鸟儿叫,顽皮得很,整日啾啾地在树梢歌唱。红嘴蓝鹊的翅膀是淡蓝的,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郭公鸡是灰头灰尾的,长长的尾巴,冷不丁从小路上横穿过去,又迅速消失在荆棘丛里。他记得在喀布尔好多的地方都能看到鸟,笼子里的鸟,颜色斑斓,臂膀上的鸟,纯白如雪,那是个爱鸟的国度呢。如今在这样的大都市里见到小鸟,就如见到老友一般,贵林心下对上海多了丝好感。


他走在这浓荫里,突然看见对街有个女人像极了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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