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贵族的贵州｜大象公会

统治贵州千年的土著贵族，怎样走向消亡。

文｜海下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六月初五，在要塞海龙屯上困兽犹斗的杨应龙彻底绝望了。此前，他已在绝对优势的明军面前挣扎了113天。

他的对手，明朝总督李化龙正坐镇重庆，气定神闲，旗下20余万大军兵分八路，将杨氏最后的要塞围的水泄不通。

· 平播战争明军进军示意图

之前对明军的多次胜利，让杨应龙过度膨胀，这位土司没有料到自己固若金汤的堡垒在火器面前有多脆弱。

铳炮响声如雷，他的无数精兵震惊跳崖，关隘接连沦陷。火炮接连轰击六十多个日夜后，明军攻下了海龙屯。

· 海龙屯有名的「三十六级天梯」

城破前，杨应龙与二妾周氏、何氏全家自缢，其宗族全部被俘，随后被押送到北京闹市，处以磔刑。余部22687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哀号遍野。

这是场耗时114天的大决战，明朝以耗费白银147万两、伤亡4万余人的代价，平定播州之乱，终结了杨氏土司在播州725年的统治。

明廷史臣颇为得意，将其列为万历三大征之一，彰显天朝武功：「直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此唐宋以来一大伟绩也！」

· 播州军事关堡防御体系示意图，也是杨氏的核心控制区

泰山永固的贵族

今天的贵州没有贵族，然而在400多年前，以杨应龙为代表的一群土著贵族就是那片土地的主人。他们长期维系着一家一姓的独立王国，统治的岁月足以令任何一个中原王朝汗颜。

贵州四大土著贵族中，播州杨氏世系最短，传至杨应龙也经历了29代之多，从唐末到晚明700余年，始终是播州的统治者。

而最为古老的水西安氏，其汉文家传记载的始祖是彝族「六祖」中的「默祖」慕齐齐，其二十四世从诸葛亮南征受封「罗殿国王」，明初六十六世受明太祖封为贵州宣慰司宣慰使，到清朝康熙年间的末代土司安胜祖，共传八十七世，可考的统治时间也有1500余年。

· 元明之后，贵州有四大土著贵族，分别为水西安氏（自三国至清康熙1500余年，统治以安顺为中心的黔西地区）；水东宋氏（从唐初至明末千余年，统治以贵阳为中心的黔中地区）；思州田氏（800多年，统治以铜仁为中心的黔东地区）；播州杨氏（700余年，统治以遵义为中心的黔北地区）。图为明代中叶贵州地图，其中贵州东部地区的思州思明田氏已经被废为郡县，而杨氏的播州宣慰司则属于四川贵州共管，水东宋氏与水西安氏共同组成了贵州宣慰司

这些土豪统治的地区，经济制度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庄园社会：土司是最大的土地占有者，把土地层层分派交给农奴耕种，分给农奴的叫份地，不可转让、买卖。

与这种土地制度相伴随，土民和土官形成人身依附关系，有着天然的感情联系。虽然剥削深重，但千年间，土民反抗土官的起义斗争事件很少发生，倒是土官遭致不幸之后土民为之叛乱频繁。

· 土司统治的播州内部有较多盆地，农业生产并不落后于附近汉族区域

每个大土司内部，也并非中央集权，而是权力较为分散的封建体系。大土司与多个势力较小，但同样古老的土司家族联合统治。比如播州就是一个贵族联邦，杨氏是共主但也没有绝对权威，对其他小土豪的统治也不能干涉。与中央集权相比，其稳定性不言而喻。

靠拢中央的土司

宋代以前，这些土著贵族被称为「大姓」，「土司」是元代以后才冠上的头衔。它实际是中原王朝为实行间接统治而授予的一种世袭官职。土司制度发端于在蒙元对西南的征服，在明代达到鼎盛同时也在明代开始走向衰落，最终在清代被大规模改土归流。

· 明代土司最盛，《明史》特设《土司列传》，有云「至于土司,古谓羁縻州也,不内不外，衅隙易萌，大抵多建置于元而滋蔓于明，驾驭之道，与牧民殊，与御敌国又殊。」

明初对贵州的四大土著贵族都封官加爵，设立贵州宣慰司、思州宣慰司、思南宣慰司、播州宣慰司，合称「四大土司」。日后贵州的土地正来自这四大土司的领地。

被冠以土司头衔时，他们已不再是不受拘束的独立王国，受到的管辖远远超过唐宋羁縻制度下各属国部落。

明廷把土司分为宣慰司、宣抚司、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五个等级，分别有对应的官阶品位，将其地位升降纳入到明朝官僚体系之中。

在土司的内部继承上，朝廷也有非常详尽的规定，比如土官承袭，必须赴京受命；土官嫁娶，不许越省。各地分管土司的明廷官员会仔细勘查承袭者的宗支和嫡秩，甚至需要出示能够证明身份的家传世系图表，在广西地区还实行了一种面见制度。

· 播州土司墓里的石刻，足见其汉化程度

明朝还严格规定了土司进贡和从征的经济义务与军事义务。虽然在王朝兴盛之时，朝廷并不在意土司掌握的资源，但随着明王朝的衰微，朝廷对土司资源尤其是军事资源的征调就越发频繁。

嘉靖时期的东南沿海抗倭战争中，就不仅有俞家军，戚家军，还有数目不小的西南土司军。

· 而内地民变日增，东北边疆也渐成威胁时，朝廷增强了对土司武力的依赖

万历以后，土司军队如同救火队员出没在大明朝的各大战场上，最为人们熟知的莫过于石柱土司秦良玉和她的白杆兵。关于土司军队劫掠的记载也随处可见，但明朝官员也清楚这也是需要支付的必要代价。

一般来说，贵州土司们对明王朝和汉文化并不排斥，他们兴办儒学，主动向中央靠拢。

很多土司家族汉化程度相当高。比如水东宋氏就有诗文合集《联芳类稿》刊行于世。播州杨氏甚至重新建构自己，为自家编出汉族先祖，宣称自己为太原杨家在唐末从南诏手里夺回播州，与满门忠烈的杨家将同门。

· 明洪武五年，刚刚归顺明朝的播州土司杨铿于南京晋谒朱元璋，继而登门求见大学士宋濂，以重金为谢，为其编撰了《杨氏家传》

然而，朝廷的介入并不止于文化。它对贵州诸多事务都抱有干预之心，中央帝国的影响日深，地方政权的权力均衡也逐渐被破坏。土司制度极盛之时，也就是它消亡的开始。

贵州豪强消亡史

土司拥有世袭的权利，但中央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的。每逢土司职位归属发生争议，朝廷都会抓住时机介入调停，或安插自己的代理人，或派遣流官，剥夺土司政权原有的资源。

四大土著贵族中，最先失去政治地位的是思州田氏。

这一大姓在元末就内讧分裂，明廷顺势将其拆分为思州和思南两个部分。永乐时，因思南土司田宗鼎与思州土司田琛举兵相攻，朝廷出兵弹压，事平，令将思州、思南二宣慰司革除。朝廷利用这两个土司的土地新设立了一批郡县，设置贵州布政使司，贵州由此建省。

思州田氏的两支从此成为庶人。不过比起文章开头描述的灭族的播州杨氏，命运对他们已经宽大许多。

· 思州土司后裔居住地衙院残存的正门一角

在传统王朝叙事下，杨应龙是地地道道的乱臣贼子，但在其叛乱之前留下的记载却显示，杨家与明廷的关系曾非常融洽。

根据《明实录》，播州历任宣慰使杨氏土官向明王朝朝贡的次数共计137次，杨应龙10次，为西南土司中次数最多。万历朝兴建宫殿需要大批木材，杨应龙当即献大木70根，更是让天子龙颜大悦：赐飞鱼服，也给升了官。

出钱之外，杨应龙也不惜为大明出人出力。他跟着明军征讨「喇嘛诸番」，协助征松潘，平「邛部夷」和「黄郎夷」，打遍了川西一带。

· 播州海龙屯遗址

现在的四川大凉山深处还留有播州营石碑记，记载着：

皇明万历十六年戊子岁春三月，播州宣慰使司宣慰使骠骑将军杨，督统万兵，奉行天罚，囤营于此，俘歼贼倮，扫穴犁庭，刻石为记。

万历首辅大臣申时行在退隐后曾云：「川贵土司……惟杨氏世称恭顺。」但恐怕也正是在这一次次「恭顺」的出兵助剿间，杨应龙洞察到了明王朝的虚弱：西南军队都脆弱不堪，只能利用一部分土司去征讨另一部分土司。给他的骄横增添了莫大底气。

· 在没有火炮的时代，杨氏海龙屯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军事要塞

不过导致杨应龙叛变的直接原因还是土司内部的继承权问题。这一矛盾由来已久，杨应龙之前的几代土司都出现过嫡庶之争，让家族内部形成了对立的集团，数代攻杀不已；朝廷借机介入，又让播州失去了一定的资源。

为了攫取更多资源，杨氏集团开始强行改变原先的权力边界，侵占辖区内其他小土司的土地，这些被称为五姓七司小土司与杨氏的矛盾越发尖锐。

到了杨应龙这里，情况更加严重，他不再信任播州原有的统治阶级五司七姓，转而引入苗人，剥夺原有小土司的土地以收买苗兵来加强自己的武装力量。「五司七姓」纷纷跑去明朝贵州布政使处告状，使得播州与明廷关系也急剧恶化。

· 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杨应龙的反叛并非毫无准备

和他的父辈一样，杨应龙也处理不好家事，在小妾田氏的唆使下，他处死了正妻张氏一家。张氏也是播州小土豪，又联合多年上访的五姓七司向贵州巡抚叶梦熊上奏称杨应龙谋反。叶梦熊请兵剿灭杨氏，成为「播州之乱」的导火索，并最终导致播州地区改土归流。

值得玩味的是，在镇压杨应龙叛乱过程中，明朝除了召集来朝鲜战争中的一干猛将，还征调了大量西南土司。杨氏展现「恭顺」的「以夷制夷」，也被别家土司还到他头上，并为明廷养出新的敌人。

· 海龙屯海潮寺，由地方官傅光宅修建，用于收敛遗骸，以超度战争中死去的数万亡灵

杨氏败亡后不到50年，镇压过播州的四川永宁奢氏与贵州水西安氏又联手掀起一场奢安之乱，动乱波及川黔两省。明政府四处筹集兵饷，用了几近十年时间才平定这场叛乱。

而随后，参与平定叛乱的安南沙氏、阿迷州普氏两名土司亦借机壮大实力，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沙普之乱」。

西南战事反复，极大地牵制了抵御后金进攻和镇压中原地区农民起义的军力和物力，致使明朝陷入了三线作战的境地，土司之乱与明室同终。

曾经雄霸一方的土司贵族，此刻也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在吴三桂与清王朝的较量中，最后的大土司水西安氏一度得以延续，但最终也随着末代土司无后而被化为郡县。

· 清代贵州省地图：在明代四大土司领地的基础上加以调整，清代贵州省辖境已与当今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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