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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这部电影凭什么创造中国影史记录?

作者:Vista看天下 来源:Vista看天下 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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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

王霜霜 王一博 / 文

李莎 / 编辑



2015年,导演王小帅看到一条新闻,是关于中国全面放开“二孩”政策落地的消息。


实施了30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突然让他比较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们几十年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概念里,只是毫无察觉”。他想拍一部以“独生子女”为时代背景的电影,这是电影《地久天长》的创作起源。3月22日,电影将在全国上映。


电影中,刘耀军和沈英明同是返城知青,也是挚友。


他们的孩子刘星和沈浩一块出生、长大,然而在一次水边嬉戏中,刘耀军的儿子刘星意外溺亡,刘家因而成了“失独家庭”。


不堪打击的刘家夫妇选择离开家乡,去南方流浪,而沈家则一辈子生活在刘星真实死亡秘密的折磨当中……电影《地久天长》入选了第六十九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主演王景春、咏梅更创造了中国影史纪录,一起包揽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两项大奖。


人生在计划之外


一场风暴洗劫了一对海边老夫妇的家,锅碗瓢盆被冲到房间各个角落,他们脱了鞋,趟进水里,把东西一样样捡起来,当走到两张泛黄的老照片跟前时,过去的记忆也随之被打捞起来。 



经过丧子之痛,伤心欲绝的刘耀军(王景春饰)、王丽云(咏梅饰)夫妇踏上了放逐自我之路,他们一路南下,走到一个福建渔村,走不动了,就在那里安身立命,并领养了一个长相颇像儿子的男孩,给他改名刘星(王源饰),以此释怀自己的悲伤。但事与愿违,到了青春期的养子陷入了对自我身份的纠结中,越发叛逆,直到有天不告而别。


刘耀军和王丽云本来还有个亲生孩子。《地久天长》采用的是时间线交叉跳跃的剪辑方式,不同年代的故事相互穿插。当镜头在过去和现在不断切换时,那些被主人公束之高阁的家庭秘史一点一点被挖掘了出来。


原来当年,生下儿子不久,王丽云又怀孕了,她和丈夫想偷偷把老二生下来,但不小心被计生办主任,也是他们的好朋友,李海燕发现了这个秘密。李海燕决定公事公办,带人把王丽云拉到医院里强行流产,因为大出血,王丽云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


因为响应国策,王丽云因此获得了单位颁发的“先进个人”奖。她的生育符合了计划,但人生却不断地划到了计划之外。


刘耀军夫妇和沈英明夫妇本来都是国企工厂的员工,工作之余,他们也追求风尚。一起去舞厅跳舞,听港台流行音乐,算得上那个时代最春风得意的一批人。但由于身处的时代背景,加上生活的意外,他们一步步偏离原本的生命轨迹。


窗外烟花绚烂,沈英明一家和老友一起欢度小年,而刘耀军两口子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他俩没有准备团圆饭,一脸木然地坐在桌子的两旁。直到听到外面的爆竹声,刘耀军如梦初醒地说了句“小年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最大的心愿不是升官发财,只是想平平安安,没有大起大落地过一生,但因为一些事情没办法逆转了,这个家庭就和一般的家庭势必不一样。”王小帅对本刊记者说,他想借这部电影展现的是,在时代浮沉之下,普通个体命运的变化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


欺骗观众的眼睛


许多网友看完电影,在网上发表评论,都会在后面用括号贴上一个友情提醒“请自备纸巾”。


和王小帅联合编剧的阿美,第一次看电影时,王小帅也这样提醒她,她中途眼圈几次泛红,身边坐着的一位剧组的工作人员,那是位韩国姑娘,哭得泣不成声。


《地久天长》是一部很容易引起共情的电影,导演王小帅坐在监视器后面常常就抹起了眼泪。王景春记得很清楚,在拍多年后,刘、沈两家医院重逢那场戏时,他和导演一起看回放,一时都无法控制情绪。他把脸扭到了一旁,而导演则拿掉眼镜,用手使劲抹了几把脸。


杀青时,阿美到包头参加关机仪式,她到现场,发现所有人都抱头痛哭,“这群人都什么情况?”她心里想,“有这么夸张吗?”写了这么多年剧本,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大家就是在这个故事氛围里挺投入的,已经进入到这个人物的状态了。”阿美说,但达到这个效果并不容易。


王小帅一直强调“要给观众一种浸入式的观看体验”,要欺骗观众的眼睛,“看着觉得好像都是现实生活中曾经发生的”,这就要求尽可能地真实,无论是演员的表演还是美术。



《地久天长》用的是顺拍的形式,先从主人公年轻时拍起,一直拍到他们白发苍苍。


不按场景,按事件发展拍摄是王小帅一开始就打定的主意,因为这样才可以让演员完全投入感情,把自己粘在人物身上。


但这无疑给剧组的制作成本增添了负担,《地久天长》的拍摄地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福建,一南一北,为了按时间线顺下来,王小帅带着几百人的团队浩浩荡荡地来回迁徙了三次,先从内蒙古到福建,再从福建到内蒙古,最后又回到福建补拍了一些内容。


曾经有人问他们,你们电影里面的景这么真,是在哪里找的?


他们的美术听了很生气,“能上哪里找?这都是我们自己搭的”。《地久天长》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多年,从上世纪80年代到如今。特别是上世纪的很多老建筑,现实中已经很难碰到,最终剧组在内蒙古一个废弃的大楼里,一点点搭起刘耀军他们当年居住的筒子楼、上班的工厂。


砸掉原来的东西,做新的,做完了以后,还要再把它做旧。“因为导演觉得新做的东西,没有烟火气”,制片人刘璇透露,从孩子出生,到孩子五、六岁,再到出意外,每个时间段,道具、制景全部都要重新调整,细致到墙皮脱落的程度。


拍摄中,咏梅想给自己加一场戏。那是她从一个失独妈妈口中知道的细节。这位妈妈有天在路上看到一个孩子,觉得对方很像自己失去的孩子,所以一直跟着他,直到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看错了。这让咏梅很触动,她很想在影片中再现这个情节。


王小帅心里很明白这场戏多半是用不上的,但还是设计好场景,花了两天的时间,帮咏梅完成了这场戏,因为他知道演员已经深深陷在了人物的情绪中,得让她表达出这种感受。


这种电影太少了


“咱们就不说流眼泪三个字了”,王景春对本刊记者强调。他很避讳用“催泪”来形容这部电影。“我们不是做一个悲剧,就是把现实生活中一些特别鲜活的人呈现在银幕上,把我们的生活还原出来,我们跟观众走心,但不是催泪弹。这还是一个很平实的戏,没有一处煽情的地方。”


尽管被一些观众评价“几乎哭晕”,但《地久天长》在表达上十分克制。即便刘耀军丧子的现场,导演也以远景代替大特写的方式,模糊掉主人公痛哭、嘶喊的画面,以减少对观众的感官刺激。


王景春说刚拿到剧本的时候,他就很喜欢这部戏,因为这是一部反映当下,离我们生活很近的戏,而这恰恰是近年来,中国电影市场最缺乏的一个类型。“咱们现在动不动就上天了,要么是入地了,要么就是外星人了,反映普通老百姓、芸芸众生的电影太少太少了,”王景春颇有感触地说,“我们现在生活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来不及往回看,一直往前看。但是你看不见后边,自然也看不清当今的现实。”


以往看自己的戏时,王景春常常以一种自我审视、批判的角度看,但看这部戏,他完全被人物的感情带着走。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柏林电影节颁奖当晚,王景春和咏梅站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制片人刘璇坐在下面默默流泪,因为她知道,促成这一幕有多么不容易。


最初,两位主角的人选并不属意王景春和咏梅。导演和主投资方有不同的看法。刘璇透露,电影筹备前期,找投资比较顺利,但是一进入选角阶段,就出现了一些麻烦。王小帅更倾向于找实力派演员,但那是2017年,正是资本对“流量”疯狂追捧的时期。最终在开拍前,本来谈好的资方突然“跳票”, “可能我自己猜,他们对我们当时挑选的演员稍微不太满意,反正各种各样的原因。”刘璇说。


他们只好找新的投资。这时,正好王小帅又有了新的想法,对剧本进行了一次结构上的调整,把主人公老年的段落移到开场。并且决定调整选角计划,把年龄锁定在50岁上下的演员。


“我现在翻回来想,觉得发生一些坎坷,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是一个好事儿,比如说,后来我们又换了50岁上下的演员,如果是原来的资方,就会更不愿意,会遇到很大阻碍。电影是由数十万、百万个细节构成的,如果这些细节你自己都不感兴趣,过程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刘璇说。她和导演都没拿片酬,而是作为投资投了进去。


心酸的大团圆


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前一晚,王景春和导演一起喝酒,开玩笑说导演年纪大了,心变得柔软了,王小帅现在变成“王老帅”了。在《地久天长》发布会现场,博纳影业总裁于冬说,年轻时的王小帅充满一种叛逆和戾气,总是用镜头跟这个世界抗争,而《地久天长》让他感到意外,他选择了一种与世界和解的方式为电影划上句号。




但这也是电影被质疑的一个点。影片的最后,刘耀军和沈英明两家再次相聚,当年刘星去世的真相被揭开——溺水前,他被沈浩推了一把。但刘耀军夫妇最终选择原谅沈家。在下一代生命诞生,沈浩的孩子出世时,刘耀军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养子打回来的。


在一些观众看来,这是一个过于标准的大团圆结局设定,有画蛇添足的嫌疑。王小帅说,他这次不是在拍一部电影,而是在拍生活。“我常常在想,当悲剧降临到像丽云和耀军这样善良的普通人身上时,他们该如何应对自己的生活呢?你只能活一次,而一次伤痛可能就会影响你一生。他们还活着,就还得继续寻找活下去的动机,这不是一个好莱坞式的大团圆,而是一个带有心酸的大团圆。”



咏梅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中说道:“小帅导演的作品大部分都会观照个体生命,希望人能够回头看。人不能忘记过去,这是他的主观愿望,对社会和人性的那种悲悯,我很喜欢。”


专注现实题材的艺术电影,常常面对“讨好西方”的指责。贾樟柯在《贾樟柯电影手记》里,曾分享了一次自己跟人吵架的经历。他在多伦多放《天注定》的时候,现场有中国留学生站起来直接批驳,我们的国家是存在这些问题,但是你为什么只拍穷乡僻壤,离了煤矿你会死啊?贾樟柯在书里感慨:“这个就是挺悲哀的事情,最基本的个人主义没有受到重视。”


《地久天长》讲到了下岗潮、计划生育、失独家庭等社会现实,难免也遭遇这样的质疑,在发布会现场,本刊记者听到身边一位观众特别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拍给西方媒体看的”。但编剧阿美并不以为然,“我觉得这种论调还是挺奇怪的,因为中国这一段历史是跟每一个人命运都是有关系的。你经历过这个时代,这些都是逃不开的。”


四年前,王小帅反映“三线建设”的电影《闯入者》广受好评,却遭遇了极低的排片。因此,在《地久天长》发布会现场,于冬在现场向全国影院经理“求排片”,要朝着“6亿票房”的目标前进。主持人许戈辉看着场上站着的十位影院代表,更趁机加码到“10亿”, 说“我们争取不是6个亿,是10个亿”,她呼吁。


但制片人刘璇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依然对票房保持着审慎的乐观,但她坚信这绝不是一部小众的片子, “是大部分中国人看过之后都有共鸣,情感、价值观上都能跟随的电影”。



出自2019年第7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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