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拜伦《春逝》

1. 

1929年，奥菲利娅·凯罗兹从她的表弟那儿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瘦削单薄，穿着深色的西装斜倚着吧台，镜片遮住了他的神情。他在饮酒，就像任何时候那样克制平缓，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照片的背面有一串小字，是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佩索阿正在迷醉。”

佩索阿在酒馆

奥菲利亚知道9年前他们是怎样分的手，她太清楚不过了。就因为她想跟他结婚。这理由实在荒谬，她知道自己还在爱他，而他也从未忘记相爱的感觉。

有打字声伴着记忆传来，奥菲利亚觉得她可以闻到酒气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就像以前那样，就像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必须抓住这种感觉”，她想，然后对表弟说，“请以我的名义，再要一张同样的照片。”

面对奥菲利亚对自己照片的感谢信，佩索阿如此回复：“我们重续前缘了。”

2. 

1920年3月，一个春风萌动的日子，19岁的奥菲利亚第一次步入这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她求着父母才得以出来工作，一切都是新奇的。“这就是社会，就是上班，就是长大！”她不知道，自己美丽快乐的眸子被角落里的男人尽收眼底。

初恋就像天雷劈中了佩索阿的灵魂，浇灌着他干涸了31年的心灵。他暗暗压下内心的澎湃，静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人在真诚祈愿的时候，连老天都会帮他。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为二人做了媒。一张纸条递到奥菲利亚面前。她抬起头，看到了石油灯映衬下佩索阿温柔的脸。这张写着“请留下”的字条，是奥菲利亚收到的第一张佩索阿的文字。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她将陆续收到五十一封完整的情书，也是佩索阿人生中全部的情书。

Karoly Ferenczy [匈牙利]

3.

Pessoa在葡萄牙语里意味着“人”，它来源于拉丁词汇persona，罗马演员的面具。面具，虚构角色，无人：佩索阿。名字就像诅咒，佩索阿活成了虚无之人，或者说他活成了每一个人。

他为自己创造了72个面具，它们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笔名，每个人物都具有各自的外形、个性、生平、思想乃至文风，甚至彼此之间通信，翻译解读彼此的作品——更像人格分裂。

“分裂”早在遇到奥菲利亚之前就开始了，其中甚至诞生了写下《牧羊人》这组传世名作的卡埃罗。但显然这些面具们并不满足于躲在书本后面，他们甚至企图侵入作者的生活——坎波斯（另一个面具）就曾直接写信给奥菲利亚，劝她将对他的爱扔进马桶里冲走。“严格地说，费尔南多·佩索阿并不存在。”――坎波斯如是说。

佩索阿

9年后二人重聚，与初恋期间“像疯了一样”的热烈示爱不同，佩索阿总是有意识地保持着距离。《树叶哗哗笑》就是写于这个时期，最后那句“这是终结还是开始？”看得出佩索阿还对二人的未来抱有一丝期待，但又理智地明白，终结才是最大的可能。

因为这个时期是他“分裂”的全盛期，他每天除了上班的几个小时，其余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写作，窘迫的经济状况更是雪上加霜。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大量吸烟和酗酒，严重摧毁了他的躯体，最后虚弱得甚至无法手挽着奥菲利娅在街头散步了。

冷静克制的表象后面，是被巨大的温柔包裹着的脆弱内核，地狱般的孤独时刻笼罩着佩索阿，他可以像疯了似地去爱，却无法信任恋爱本身，更怕自己的爱给对方带来万劫不复的伤害，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活着就是拒绝/他爱着，却不拥有。”

放手是他能想到的对爱人最大的温柔。

Tetyana Yablonska [乌克兰]

4.

1935年的一天，距离与佩索阿再次分手已经相隔4年，奥菲利亚听到有人敲门。不多时，去开门的女仆拿回了一本书，书名是《信使》（Mensaje），她打开后，扉页写着给她的题词，按照女仆的描述，送书来的正是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然而当她夺门而出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佩索阿的影子。

1935年，这正是佩索阿去世那年。

这位伟大的诗人，生前无甚名气，仅出版过一本诗集和若干散文。在去世后，从他的遗物中整理出25426件遗稿，截至1986年，包括《不安之书》（另译《惶然录》）在内，已经出版了11卷诗集，9卷散文和3卷书信，此外还有若干手稿尚待整理。他用生命谱写的作品，绚烂了一整个时代。

而奥菲利亚，直至1991年过世，守着她的回忆，终身未婚。

文／ 戈 耳

配乐剪辑自日本音乐人渡辺雅二的作品「落ち葉」，出自专辑Piano Gar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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