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名校“花点小钱”就能上了？

“终于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了！搬进宿舍已经有几周了，我太喜欢这儿了。”南加州大学的新生奥利维亚（Olivia Jade Giannulli）在社交平台Instagram上发了一条状态，配上了自己在宿舍里的照片。虽然只有19岁，但奥利维亚是个名气不小的“网红”，在Instagram有100多万粉丝，不时接一些化妆品、生活用品等的广告。

自从2018年秋季入学之后，奥利维亚一直在网上直播着自己的大学生活，显得颇为兴奋，“我会发更多关于大学生活的状态，毕竟我现在是个大学生了！”与此同时，她又不时和粉丝吐露心声：“当不关心学的东西的时候，上学也挺难的。”“我宁愿7天24小时都在拍视频，也不想坐在课堂里6个小时。”然而无论奥利维亚是否想好要怎样度过大学四年，她的大学生活已然前途未卜了。

奥利维亚 （图中人）的父母花了50万美元把她和妹妹伪装成了赛艇运动员，通过体育特长的招生渠道使其进入南加州大学。（图 | 视觉中国）

2019年3月12日，美国司法部宣布，经过一年的调查，成功破获一起大规模招生舞弊案，已正式提起诉讼。大量富人家庭子女通过“行贿和其他欺诈行为”不正当地进入大学，奥利维亚正是其中之一。

这起舞弊案的规模之大令美国舆论震惊，涉及的学校除南加州大学外，还包括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多所顶尖高校。联邦检察官一共起诉了50人，包括4类利益相关方：主犯及其同伙。主犯威廉·辛格（William Singer）今年59岁，这个在大学圈子有着广泛资源的活动家是家长和相关人员之间的关键中介，经他手的行贿资金目前被查明的高达2500万美元；33位家长，这些家长均为富裕阶层，包括演艺圈明星、投资公司所有人、地产经理、高级技术人员等；大学内的接应人员，主要是运动队教练，他们拿走好处，帮助伪造学生的体育特长身份，欺骗学校的招生部门，仅南加大就有女子足球队、女子田径队等至少4位教练被起诉；外部相关人员，包括SAT和ACT两门最重要的标准化考试的监考人员等。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没有学生或大学校方被起诉，因为包括联邦调查局在内的调查机关认为他们很可能“不知情”。

主犯威廉·辛格（图 | 视觉中国）

奥利维亚因为忙着做“网红”，成绩相当一般，按照正常标准入读南加州大学比较困难——这所位于洛杉矶的著名私立大学排名约在美国前30位，颇受加州地区一些精英家庭的青睐。奥利维亚的父母——女演员洛瑞·洛夫林（Lori Loughlin）和设计师莫斯莫·吉安努利（Mossimo Giannulli）联系上辛格，把她和妹妹伪装成了赛艇运动员，通过体育特长的招生渠道使其进入南加州大学。当然，他们提前和南加州大学的赛艇队教练打好了招呼，让他把她们列入名单并且推荐给招生办公室，开学之后，就以“受伤”为由不再参加训练和比赛。全部操作下来，奥利维亚的父母一共花了50万美元。另一个例子里，一个不会踢足球的女孩被作为明星球员被耶鲁大学征募，她的父母为此花费了120万美元，这是辛格收费最贵的客户之一。

除贿赂运动队教练之外，辛格还提供标准化考试的作弊服务，这个收费相对便宜，父母付费在1.5万美元到7.5万美元之间。例如一名计划进入南加州大学的高中男孩，在父母给了辛格5万美元之后，他得以被虚假地认定为患有疾病，以便在串通好的监考员陪同下参加考试，后者则在考试过程中将答案透露给他。根据诉讼书，辛格还能提供替考以及在考试后修改试卷等更直接的方式，收费根据学生所在地区和父母的要求而异。

南加州大学。图 | wikimedia commons

概而言之，辛格可以通过一系列作弊手段提升学生的申请竞争力，而不是直接保证学生被录取，在他收费的例子中也有最终被大学的招生办公室拒绝的情况。但这已经足以令美国舆论震惊，因为在美国大学招生标准中，考试成绩、体育能力通常被视作“硬实力”，很难造假，以往富人家庭通常是在学生的推荐信、个人作品等“软实力”方面运作。辛格则向全美国证明，只要买通一两位相关工作人员，再“硬”的墙也可以绕过去。

3月12日之后，奥利维亚的社交账户没有再更新过。相比于她的账户的寂静，一场大规模的风暴正在酝酿。

丑闻爆出后，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Jr.）也在推特上转发了新闻链接，配上了一个词的评论：“Hollywood”（这就是好莱坞啊）。

系统研究过美国大学录取制度的丹尼尔·戈登（Daniel Golden）告诉本刊，小唐纳德主动站出来嘲讽舞弊门中的家长，说明了此次事件中两种不同的“特权入学”之间的冲突。戈登曾著有《录取的代价：美国统治阶层如何买票进入精英大学——以及谁被拒之门外》，该书是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本次舞弊案的家庭们受到了来自上、下两个方向的‘夹击’。家境普通的人对他们愤怒很好理解，而那些真正的特权阶层也对此很不满，因为他们破坏了走后门的规则。”戈登说。

在波士顿联邦法院公布的庭审证词中，辛格将自己的舞弊通道称为大学入学的“侧门”。“如果打个比方，有一道前门是让学生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去的，还有一道后门是让人们通过学校的募捐系统，捐一大笔钱。”辛格说，“我设计的是一道侧门，向那些家庭保证他们都能进去。这对很多家庭来说非常有吸引力。”“侧门”的出现，对“前门”和“后门”同时构成了威胁。

《风雨哈佛路》剧照

戈登介绍，“真正的走后门有两种极端，第一种是无论你是谁，只要捐款数额足够大，都可以把录取标准降到足够低，但这要求至少数千万美元，需要在学校成立教育基金会或是捐赠一整栋教学楼。第二种是你的身份足够特殊，比如政府首脑的子女或是与学校高层有极重要的联系，这种情况无需捐款，会被自动邀请入学。实际操作中，这二者通常是结合的，出一些钱，也得有一点关系，有的家庭钱的比重大些，有的关系比重大些。”

小唐纳德用“好莱坞”一词嘲讽奥利维亚的父母和其他一些被起诉的娱乐圈家长，言外之意正是，这些“新贵”阶层，相比于真正的顶尖政商家庭关系不够硬，又出不起或是不愿出大额捐赠，却想用几十万美元“花小钱办大事”，让人看不起。

戈登介绍了一些他在研究中获悉的真正走后门的例子。例如特朗普的女婿贾瑞德·库什纳（Jared Corey Kushner），高中时成绩十分普通，但他的父亲、房地产大亨查尔斯·库什纳是哈佛大学资源委员会成员，这个400余人的委员由对哈佛发展有重要影响的政商精英组成，库什纳家族也曾向哈佛捐款超过250万美元，贾瑞德·库什纳和弟弟约书亚·库什纳均被哈佛录取。油气大亨罗伯特·巴斯（Robert Bass）的女儿就读于斯坦福大学，巴斯家族向学校捐款达2500万美元。原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比尔·福里斯特（Bill Frist）的儿子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其家庭资助普林斯顿建造了一栋学生中心大楼。

《录取通知》剧照

“对于这些真‘后门’，人们反倒怨气比较小，因为他们都捐出了真金白银，这些钱被用来服务于整个学校的利益”，戈登说。“前门”与“后门”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共生关系，哈佛、普林斯顿、宾大等几所顶尖学校都实行全额补助（All Grant Financial Aid）政策，即正常录取时招生部门完全无需考虑学生家庭收入，只根据学生自身水准决定，学费差额由学校完全资助，对相当一部分来自低收入家庭的优秀学生事实上提供的是免费教育，而这正有赖于少数一些学生带来的巨额捐赠。

这次舞弊案的“侧门”则彻底破坏了规则。“网红”奥利维亚通过PS简历等拙劣手段伪装成赛艇运动员，里应外合欺骗了招生部门，对“前门”学生无益，又让“后门”感到不平衡。校方也十分气恼，原本标价数千万美元的名额被关键岗位上的个人以数十万美元“贱卖”，而且全部落入他们自己的私人口袋，于是各大学罕见地在调查尚未终结的情况下迅速做出行动。如起诉书提及收取好处的斯坦福大学帆船总教练约翰·范德默尔（John Vandemoer），被学校即刻解聘，得克萨斯大学奥斯丁分校也于司法部消息传出当天发表声明，称该校的男子网球教练迈克尔·山特（Michael Center）已被安排休假。南加州大学的运动项目高管唐娜·海内尔（Donna Heinel）和男女水球队教练约万·瓦维奇（Jovan Vavic）亦被解雇，据称此二人分别受贿130多万和20多万美元。

南加州大学临时校长旺达·奥斯汀（Wanda M. Austin）在给全校的一封信中写道：“个别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滥用自己在大学的职位，令人深感失望。”奥斯汀表示，南加州大学校方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同样，耶鲁大学在声明中也把自己称作“受害者”。

对于这些学校，戈登称他们是“并不无辜的受害者”。“绝大多数的‘前门’录取，配以极少数的‘后门’录取，听起来是个双赢的主意。但近些年来的趋势是，精英大学越来越贪婪，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在正常录取中招到有才华的学生，而是希望尽可能招到既有一定才华又有一定社会资源的学生，前门、后门的界限逐渐模糊。正是因为后门开得越来越多，走‘侧门’的机会才会出现。”

2018年，因为被诉讼录取过程涉嫌歧视亚裔学生，哈佛大学在法院要求下公开了一些录取文件，人们才得知身份对录取的影响要远超出人们此前的预期。例如学生的父母中如果有至少一方为哈佛校友，则被称为传承录取（Legacy Admission），据哈佛公布的数据，传承录取的比例每年在15%以上。而据哈佛校报《深红》（Crimson）的独立调查，在2021届本科生中，有超过29%的学生的直系亲属中包含哈佛校友，而这部分传承录取的学生中又有40%的家庭收入超过50万美元。除非有极为突出的个人才华，单纯靠“前门”的路已经越来越窄。

3月12日，奥利维亚的母亲洛夫林从温哥华返回洛杉矶，接受警方传讯。同一天奥利维亚则被人看到出现在巴哈马的一艘游艇之上，这艘游艇属于南加州大学董事会成员里克·卡鲁索（Rick Caruso）。据卡鲁索对美国媒体的解释，恰逢学校放春假，他的女儿邀请了奥利维亚在内的同学一起出去玩，才有了上述一幕。无论奥利维亚是否还有心情度假，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是一群已经愤怒的同学。

斯坦福大学的大四在校生海莉·霍夫曼（Hailee Hoffman）告诉本刊，发现自己的学校被卷入这起丑闻，一种失望的情绪在同学之间蔓延。“不仅仅是觉得自己的学历贬值，而且好像之前为了来这所学校而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和期待显得很可笑。”海莉是学校体操队成员，同样是通过体育特长而被录取，“我非常努力，高中的时候每周训练超过30个小时，他们竟然可以通过买通教练而绕过所有这些困难，让我们觉得很受伤。”

《心灵捕手》剧照

3月14日，事情公布后的第二天，斯坦福大学的两名在校生就发起了对涉事的几所大学的诉讼，以控告这些学校录取政策不公。她们认为虽然自己被斯坦福录取，但被另外一些学校拒绝，同样在这一过程中受到权益侵害，所以有权诉讼。这一案件已在加州联邦法院启动相应程序。诉讼采用了集体诉讼（Class Action）的形式，所有在2012～2018年间申请过这几所学校的个人在未来都具有成为共同原告的资格。正而如联邦检察官在公告中所说：“每一个行贿的学生背后，都是一个更努力、更有才能、本该被录取但没能进入学校的学生。”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育社会学家杰罗姆·卡拉贝尓（Jerome Karabel）告诉本刊，这次舞弊丑闻暴露出美国大学录取系统的进一步破产。“美国大学录取早已变成一个‘市场’。但这次事件让人发现，‘市场’上甚至有人用‘假钞’。标准化考试的分数可以修改，成绩单可以伪造，被作为录取重要依据的种种材料都不过是学生家长的‘作品’。”卡拉贝尓认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原因也十分简单，“社会阶层分化扩大，所以一些精英家庭才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孩子向下流动”。本起案件主要涉及加州的家长，正是因为这里的经济不平等现象最为显著。

图 | 摄图网

卡拉贝尔提示，回顾事件被曝光的过程才足以发现问题的严重程度。2018年年初，联邦调查局在波士顿调查一起证券欺诈，一位涉案人员为争取立功，主动提供了他碰巧知道的关于耶鲁大学足球队教练收受45万美元贿赂的线索。通过这位教练，调查机关才进一步了解到辛格的情况。而作为主犯的辛格为争取减轻处罚，自2018年4月以来一直担任“污点证人”，在一年的时间内一边继续贿赂活动，一边收集证据提供给警方，这才有了今年3月份对数十位嫌疑人一网打尽的行动。辛格和他的地下网络是因为偶然而被曝光，至于有没有更多的“辛格”，无从知晓。

不过，曾于1989年至2009年间担任芝加哥大学招生官的希欧多尔·奥尼尔（Theodore O’Neill）则提供了一个略有不同的视角，他对美国的大学录取制度仍然有信心。“这套制度不是崩溃，而是遭遇危机。这样的危机以前曾经出现过多次，比如前些年在亚洲的SAT大规模舞弊。美国的顶尖大学以私立学校为主，他们有充分的自主权决定招收学生的方式，大学出于自己的利益不会让学校仅仅变成富家子弟的游乐场或放任行贿事件的发生，而是会不断完善体系确保自己仍能招到最有才华的学生，否则他们就会在激烈的校际竞争中被淘汰出局。美国的大学录取确实是一个‘市场’，但正因其是‘市场’，所以才能持续发展、自我进化。”奥尼尔告诉本刊。

目前事件还处在初步阶段，但已有迹象显示，受此案波及的大学进行整治的力度比人们预期的更大。3月15日，耶鲁大学校长彼得·沙洛维（Peter Salovey）发表声明，说学校可能会撤回已录取学生的就读资格。而此前舆论此前普遍认为，大学不会对已经入学的学生采取行动。南加州大学也发表声明，会全力配合政府调查，并且将“一个案例一个案例”地重审可能存在问题的录取结果，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而据美国媒体对奥利维亚的朋友的最新采访，奥利维亚和妹妹已经决定，无论学校的处理结果如何，她们都会从南加州大学主动退学。

点击图片，一键下单【成为父亲】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周刊书店，购买更多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