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这东西

1986年，[英雄本色]上映。

几乎是一夜之间，人们突然意识到，原来，电影是有性别的。

男人戏，以男性角色为主，以男性视角为核心，极少甚至没有女性角色的电影。早期用于指电视剧类型。

©️[英雄本色]，男人戏

2018年，[英雄本色2018]上映。

《当年情》响起，背景放到了2018年的内地，到处是监控，走私不如代购，谁有钱谁是英雄。

却还是那出戏，并无多少改编的痕迹。可是人们不爱，因为有违和感。

直到王凯说，放了我两个弟弟，我的命给你。

最是英雄落魄时，而英雄本色，正是男人落魄后仍然重情重义的样子。

©️[英雄本色2018]，男人戏

所以还好，男人戏只属于港片的惯例被打破。

还好，电影再次有了性别。

男人

1985年，“香港新浪潮”风起云涌。

徐克拿了金马，许鞍华拿了金像，吴宇森却因票房惨淡，被调职去拍两部无足轻重的电影，勉强糊口。

那一年，他烟抽得很凶。因为精神恍惚，把徐克夫人的手当烟灰缸，拿着烟屁股就往上按。

狄龙被邵氏炒鱿鱼，只因功夫片衰落，缩减电影业务，而39岁的他又不复当年容颜。于是一封辞退信：

谢谢你多年来为公司做出的成绩。

周润发的电影一直在赔钱，前脚还是TVB长剧之王，后脚就把投资商吓跑，说他是“鹤顶红”，是“票房毒药”。

©️[英雄本色]片场照

这是[英雄本色]的男人。

男人戏，最大的特点，就是男人多。

[美国往事]里只有一个黛博拉，被称为“是男人就不得不看的电影”。

©️[美国往事]，男人必看的电影

[黄金三镖客]唯一的女性角色开场就被打死，没有台词，留给观众的只是惊恐的眼神。

©️[黄金三镖客]，男人的故事

[枪火]甚至只有一个施绮莲饰演的嫂子，除此，便是五个同生共死的弟兄和一位大哥。

©️[枪火]，商场激战

所以，吴宇森决定要拍[英雄本色]时，只定了一个女角，是当时被称为“神仙姐姐”的朱宝意。

片中，她演张国荣的女朋友。港媒称，“给男人戏增添了柔性一面。”

©️[英雄本色]海报，三男一女

[英雄本色2018]又何尝不是如此。

放眼望去，主要角色里，似乎只有李梦一个女人。至于男人们——

是被姑娘天天追着喊着要睡他的王凯，是九零后小生王大陆。

唯一和当年[英雄本色]相近的，是和张国荣一样，从歌手转行做演员还并不太红的马天宇。

©️[英雄本色2018]，马天宇

1985年，张国荣开始决定发展演艺事业，参演[英雄本色]，投资方见此情形，总算愿意掏钱。

那年吴宇森经济拮据，张国荣私底下不止一次问他要不要借钱。

但[英雄本色2018]的导演丁晟不一样。

他并非郁郁不得志，也一直有片可拍。

他的[硬汉]票房不俗，[警察故事2013]大卖，[解救吾先生]之后，他的名字出现在各大档期，有了号召力。

©️丁晟(左一)在[英雄本色2018]片场

男人戏依然是男人戏，男多女少的特点仍是标杆。

只是，王凯并非如狄龙色衰戏驰，吴宇森的困窘也不再是丁晟的困窘。

稚气

除了男性角色多，男人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孩子气。

泰戈尔的《飞鸟集》有一句话，被冯唐译为：

男人永远只是孩子，他的力量只是生长的力量。

[英雄本色]里，孩子气集中在张国荣身上。

但张国荣饰演的角色，本身就是个尚还年轻的弟弟，孩子气成了理所当然，没有反差感。

©️[英雄本色]，张国荣的孩子气

[英雄本色2018]却棋胜一招，但颇有争议。

是王大陆饰演的“小马哥”，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痞子，竟然会对着大哥跳舞。

而枫林阁那场戏，他一边跳舞，一边藏枪，在火光迸发、天塌地陷之前，掏出两支棒棒糖，递给走廊的小孩。

导演丁晟说：

我要他心软点，像平凡的你我。藏枪之后，还有棒棒糖。

©️[英雄本色2018]，王大陆在枫林阁

这场戏不着边际，却深得我心。

那支棒棒糖，是[肖申克的救赎]里，挂在监狱墙上的美女海报，和枕下的小黄书。

是[落水狗]里，几个大男人围坐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逼，聊的什么“宛如处女”。

是1999年的[枪火]，五个杀气腾腾的男人，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却还在泳池边喝酒谈天。

然后，有人恶作剧，将火柴塞进香烟里。黄秋生抽了几口，突然迸出火花，兄弟们笑得不能自已。

©️[枪火]，恶作剧

亦是2000年的[共同警备区]。

一座大桥，这边是韩国，那边是朝鲜。

两方敏感到哪怕谁的影子过了界都要刀枪相见。

这样的形势下，韩国兵和朝鲜人民军竟玩起了传纸条的游戏，还相约见面，在值班室外玩斗鸡。

©️[共同警备区]，玩斗鸡

60年代，华语片里的英雄角色只能用来膜拜。

比如[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那是被神化了的男人，是“高大全”，是偶像，高不可及，只能远观。

而孩子气，在完整了角色塑造的同时，又让人觉得接地气。

你看，他屠人无数，正走在赴死的路上。他口袋里有枪，也有棒棒糖。

情义

这是男人戏的灵魂。

这个灵魂，一般有两种呈现方式，一种是夜来风吹雨，一种是润物细无声。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里，日本军官原装醉，将俘虏劳伦斯放了，还用蹩脚的英文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四年后，原成阶下囚，劳伦斯是战胜国军官。二人再见，自是百感交集。分别时，原再次喊出那句：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劳伦斯和原

[肖申克的救赎]里，虽身在监狱，两个男人的情义却比喧嚣俗世中的更加纯粹干净。

多年后，他们一个越了狱，一个被假释，在太平洋的小岛上相见，一起翻新一艘不值钱的旧船。

明明太久没见，却没有煽情交流，只是相视一笑，熟悉地像昨天才一起喝过酒。

©️[肖申克的救赎]，两个男人的情义

[古惑仔]系列与之相反。

陈浩南一头长发帅得要命，挥着砍刀走在香港街头。

没有左轮手枪，没有笔挺西装，却喊着“做兄弟是做成世”，提刀复仇，热血张扬到一塌糊涂。

1996年，[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在香港尖东华懋戏院上映。

戏院外，真正的古惑仔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站得到处都有，齐声高喊“陈浩南”。

©️[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做兄弟是做成世

还有2006年的[放·逐]，一帮傻男人，一个横一个楞，一个爱玩枪，一个只惦记女人的屁股和乳房。

然而，当手里有一吨黄金，可以缩头、逍遥时，他们却为“情义”二字，把黄金扔掉。

于是，船边桥后，黄秋生说，你自己走吧。任贤齐问，金子怎么办？他答：

无所谓，江湖再见！

©️[放·逐]，黄金有价，情义无价

但[英雄本色]不同，它两种情义都有。

周润发从报纸上得知大哥狄龙失手，当下就决定为其报仇。

枫林阁，他拔枪而起所向披靡，眼神带种。风衣猎猎起舞，弹壳漫天飞扬，恍如一位横空出世的英雄。

©️[英雄本色]，枫林阁枪战

之后，受了腿伤的他从大佬跌为马仔，一瘸一拐给人擦车，然后蹲在角落，大口嚼着盒饭。

这时狄龙出现，只说一句：

小马，你写给我的信，不是这么说的。

周润发抬头，强忍眼泪，像在竭力掩着一块出血伤口。然后，二人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英雄本色]，周润发和狄龙相见

相比之下，[英雄本色2018]突出的只有最后的火拼。

枪林弹雨中，王大陆对王凯大喊：我们是生死兄弟，要死一起死！

人人都说，这不符合2018年的背景。

是啊，这个贴满阳痿广告的时代，这个以“干净阳光”评判男人的时代，这个男人只会拿游戏手柄、破坏共享单车的时代。

痛快淋漓的兄弟情义不再出现，且终生再没寻回的可能。

所以，观众笑了，打着呵欠说，傻逼。

©️[英雄本色2018]，火拼

只怕再过几年，时代的脉搏跳得愈加轻快，他们会更不理解。

不理解[赴汤蹈火]里的哥哥为保护弟弟独战群敌，以死挣得家族体面。

[放·逐]里的男人高高兴兴往死路上走，都快断气了还硬要戴好墨镜。

还有[英雄本色2018]，那个曾叱咤风云的大哥，求着别人说：放了我两个弟弟，我的命给你。

©️[英雄本色2018]，兄弟情义

在西方，对男人而言，最高的褒奖不是“hero”，而是“man”。前者固然崇高，总有疏离之感，后者却实实在在。

就像男人戏。

别对我说什么暴力美学、长镜头和广角，我只认摩擦中的惺惺相惜，纵风暴来袭，依然策马扬鞭。

我只想和他们一起撞杯痛饮，狠狠嘬一口烟，然后拍桌子大叫一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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