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三十八掌 柳暗花明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88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还没到春节，郝会会已经在群里张罗着一起聚一聚吃年夜饭了。硅谷这波楼市从 11 年开始高歌猛进，郝会会跟老罗 flip 生意做到飞起。第一套房子买下来，两人都是抽空慢慢装，一装装 4 个月，没想到 10 万刀装修费下去，第一天openhouse就收了十几个 offer，转手赚了 15 万。

15 万美刀啊，是美刀啊！等属于她的那份打到银行户头，郝会会搂着冯品芝又哭又笑，问冯品芝：“大妈，咱们是发财了吧？”郝会会想，这跟当时胡金柱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了吧？不，比他 W2 上的数字还多呢。

冯品芝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郝会会是实心人，还了她的存款，还当她是股东，说“咱们”。冯品芝翻个白眼：“赚这点钱就开心死了，没见过世面，乡下人。”

其实她的心也在抖。像当年坐偷渡的船去洪都拉斯，人跟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挤着挤着，旁边就有人瘫下来。冯品芝在心里默念：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胜利。船不分昼夜地晃荡，人的心也跟着晃荡晃荡，兴奋加恐惧，慢慢就是恐惧更多。

郝会会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算出一个数字来：“大妈，这份是你的。”冯品芝心里想：再坚持坚持，好日子就要来了。这次全部都是兴奋。

老罗显然也尝到了甜头，别人的活也不接了，三天两头打电话给郝会会，再干一单，再干一单。一单接一单，做到后来驾轻就熟，从买下房子到再上市，最快的不到 3 个月，就是这么一转手，少的十来万，多的几十万。那几年，硅谷到处是独角兽或未来的独角兽，谷歌脸书给的包裹越来越大，股市天天向上，大把大把的钱涌到楼市里。欣欣向荣。

老罗和冯品芝都让郝会会别在 Kyla 那边做了，副业已然比主业挣钱，还做什么。但郝会会不肯。一来，她知道自己选房准，是因为在 Kyla 那里下了笨功夫，一套一套房子看出来，才知道哪里有机会；二来，Kyla 在她人生最低谷帮助了她，没有 Kyla，她应该依旧在中国超市卖熟食，在中餐馆端盘子，在别人家里做保姆。披头散发，拉扯着两个孩子，搏人可怜。想到这里，郝会会只有做得更加卖命。

但这两个月，她开始心神不宁。起因是另一家中国人的地产经纪公司来挖她。对方很有诚意，本来只做南湾生意，但中国客户量猛增，刚刚新开一个北湾办公室，挖郝会会去打天下。郝会会本来打定了主意不去，但对方说：“我们手上有很多非常好的大客户资源，和移民律师、私人银行合作默契，上下游都打通，也有做商业地产的规划。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呢？”

郝会会做的多是拿着程序员工资的工薪族。无论是替客户置购第一套房，还是自己 flip，也都是几十万，一百万顶天的小案子。不是没想过，如果有大客户，做一单也够歇几个月了。对方见郝会会犹疑，泡了杯咖啡，打开了墙上的电视：“真的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看，这个电视机就是我们南加州办公室刚刚成交的客户送来的。他们公司最新的产品。”

郝会会瞥了一眼，不懂：一个电视机有什么好炫耀的？这个年头做家电的还稀奇么？Costco 一千多刀能买个巨大的曲面屏了。况且这个牌子，LETV，乐视，根本没听过，国产的那也得是长虹和 TCL 才有名吧。

对方见她一副无知的无动于衷，只得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如果你过来，你每次成交的单子，我们管理费只抽这个数字。”

是那个数字，突然击中了郝会会。

郝会会没有跳槽，但心里很郁闷。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市场价，回头再看 Kyla 给自己的待遇，相差悬殊，隐约就有了一点不平。这点不平一开始只是埋在心底的小泡泡，但每成交一笔，那个泡泡就翻滚一下，冒出头来。每成交一笔，她都希望 Kyla 会说，Hao，你业绩那么好，我给你升职，你的管理费比例可以减少。

但从来没有。Kyla 说恭喜，有时候开香槟，有时候带蛋糕，但从来没主动说，我给你升职加薪。

郝会会对自己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做人不能贪心。但那个泡泡很顽强，压下去，又会冒起来，咕嘟咕嘟在不知名的地方沸腾。更隐蔽的，郝会会内心怀疑：自己拿 Kyla 当救命恩人，当朋友，但 Kyla 这样不把自己该得的那份给自己，到底有没有拿她当自己人？

郝会会卖力地邀请郑懿和程悦欣一起来吃年夜饭，除了担心程悦欣的近况想看看她，也是想跟郑懿发发牢骚，问问郑懿，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没有问题。当然，更重要的，郑懿和程悦欣这大半年来的别扭也希望能在饭桌上化解。

财大气粗，郝会会提前一周去了中国市场，海参鲍鱼花胶买了一堆回来，单子上还有龙虾帝王蟹。冯品芝叉着手在厨房门口看，嫌弃暴发户：“啧啧啧，这种东西，我是不会弄的，要烧你自己烧。”

除夕是周三，约了前一个周末聚餐。郝会会一早上就钻进厨房忙活，但那些海鲜让她傻眼 — 是不是水里煮煮就能吃了呀？第一声门铃响，郝会会在心里祈祷：最好是郑懿。郑懿来了，还能指导指导，从前的火鸡就是郑懿烤的。

没想到来的是程悦欣。

安安已经跌跌撞撞走路了，看到陌生的地方，吊在程悦欣颈上不撒手。程悦欣也干脆，都不理冯品芝和郝会会，直接叫来了 Emma 和 Wendy。果然，知子莫若母，Emma 顺利骗走安安。

“安安的头怎么剃成这个样子？像劳改犯一样。”冯品芝看到小男孩喜欢得不得了，但看着发型就来气。

“我自己剃的，”程悦欣不好意思地笑，跟冯品芝算账，“出去剃头就 8 块，还要加小费，我在亚马逊上买一套推子才 10 几块，多省钱。”

“你现在还会剃头啊？”郝会会感叹。从前胡金柱再省钱，都没让郝会会剃过头。诗人的内衣裤可以是破的，但脸面还是要的。

“Youtube 上有很多教的视频，”程悦欣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一边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啊？你不做卤面和大肉包啊？我做梦都想吃你的卤面，我自己做的没你那个味道。”

但山珍海味勉强也是能将就的。程悦欣卷起了袖子，在厨房给郝会会打下手。程悦欣洗着龙虾，熟练地一摘一搓，剪龙虾壳的时候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粗壮而有力。郝会会看在眼里，不禁想到程悦欣还住在这栋房子里的那双手，嫩得像豆腐一样，白得映得出毛细血管。程悦欣在几个厕所里大方地摆着护手霜。洗一次手要涂好几层，一边涂还一边教育郝会会：“女人的一双手最重要了。你多涂一点，涂那么点有什么用？哎呀，先要用手心捂热，你没看过《康熙来了》里怎么教的啊？”

郝会会由此想到张思禹，又想到胡金柱，从感怀别人到感怀自己，最终又回到了程悦欣身上。于是轻声问：“禹哥过年都不回来啊？”

程悦欣摇摇头，若无其事：“忙，好像就放三天，没空回来。”她看了看郝会会那欲说还休的样子，先笑起来：“其实吧，我觉得婚姻制度以后一定会灭亡的。以后母系社会一定是常态，女人跟女人一起搭伴组织家庭，多好。你看你和房东，养两个孩子还能挣那么多钱，比一般婚姻效率高多了。过两天我也来加入组织。”

“真的么？”郝会会当真了，“要不我替你留意留意，你把房子还是换到这附近，工作也重新找，我们离得近点有照应。”

程悦欣笑：“谢谢啊，暂时不需要，不折腾了，现在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当然，习惯了就好。人的生存本能是很强大的，你要对我有信心，”程悦欣笑嘻嘻。

郝会会狐疑，但没有再说什么。程悦欣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是那个削个苹果都要张思禹递到手上的娇滴滴，也不是那个喝醉了哭“我觉得张思禹已经不爱我”了的不设防。她准备好了迎接程悦欣的诉苦和眼泪，现在看到的是笑脸，反而让她更担心。

“但我还是担心你，”郝会会说。

程悦欣鼻子有些发酸，低下头去切黄瓜。这段时间，她常常夜读鸡汤，用一个接一个正能量激励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沉沦在自己的委屈里，变成一个浑身充满负能量的人。因为珍惜，所以更不敢在郝会会和郑懿面前诉苦，变成怨妇。但郝会会的关心是真诚的，没有八卦的意味，没有看笑话的潜台词，让程悦欣有些招架不住。

“不用担心我，”程悦欣缓缓道，“其实这段日子我想明白了几件事情。”

“第一件，人总是要受苦的。我以前想不通，总是想，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现在想通了，凭什么不能是我？你看你当时离婚，比我惨得多，不也过来了么？郑懿爸爸那么早去世，她不也过来了么？就连张思禹林锐他们，刚来美国的时候，睡地板，蹭免费批萨拿香蕉当饭吃，老板卡着不能毕业，毕业了没身份，但不都也过来了么。别人都能吃苦，凭什么就我不能吃呢，对吧，况且我其实也没那么惨。”

“第二件，有些事情，别人帮不了你，只有自己慢慢熬。就像你离婚的时候，我乍乍呼呼的，以为自己多厉害，其实现在想想，你那时候的心情我其实不懂。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最后怎么走出来的。所以啊，很多事情，说多了词不达意，也招人烦，不足为他人道。”

“啥足啥道？”郝会会疑惑，“怎么还跟按摩扯上关系了呢？我不烦你，你有事就找我！”

程悦欣笑起来：“行，有事一定找你。还有第三点感想，就是忙才能治愈一切神经病。”

“你又上班又带娃，还不够忙啊？”

“身体忙，但心太闲了，”程悦欣擦擦手，“不过现在好了，你下周六跟我一块去游行呗。”

“游行？春节游行啊？”

“不是，”程悦欣在微信上转游行信息给郝会会，“挺梁大游行，在旧金山，现在已经有好几千人报名了呢。”

2014 年 11 月，纽约，27 岁的华裔警察梁彼得在跟队友一起巡逻一幢高犯罪建筑时，因为在黑暗中受到惊吓，失手朝楼面墙壁开枪。子弹在墙壁上反弹，射中了楼里的居民，黑人 Akai Gurley。Gurley 最终死亡，而纽约警察局决定将梁彼得移交司法审判。2015 年 2 月 11 日，梁彼得被定罪二级误杀，最高将面临 15 年监禁。

华人社区哗然，愤怒通过微信、脸书等平台迅速传播。自 2012 年的 Zimmerman 案之后，黑人社区对警察暴力执法的不满日益高昂，在几个城市的抗议都最终变成了打砸抢的暴力行动。与此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Black Lives Matter”的社会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黑人历史上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加上眼下与警方的冲突，让美国社会面临着又一场族裔撕裂。而正在此时，梁彼得案发生了。与以往所有警局对警察的护短不同，在华人社区看来，这样一次明显的意外最后被定罪成二级误杀，是华人成为了黑人白人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再加上，庭审进行时，华裔议员主动举着“Black Lives Matter"的标语站在法院门口，高呼要把梁彼得定罪，更加触动了华人社区的神经。华人们突然发现，原来无论对于白人还是黑人，华人都是最容易捏的柿子，最早可以牺牲的利益。而那些口口声声在竞选拉票时打着“同胞”旗帜的华裔政客，在关键时刻，总是率先吃着同胞的人血馒头，积累着自己的政治资本。

“这次是全美大游行，旧金山就是下周六，一起去吧？”程悦欣的眼神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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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